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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在小巷的回憶-飛機欖伴我們走過的七十年代
潘麒智(小文)
受訪者:郭鑒基
時間:2009
年
11
月-
12
月
地點:旺角倫敦大酒樓三樓、旺角登打士街通往碧街後巷、豉油街彌敦道行人隧道。
引言
馬國明在〈在街頭尋找香港本土文化的生母〉一文中提到,從前殖民地統治是將一個外來政權強加於某一地方,當然會排斥當地的一些人和事,在香港的殖民地歷史裡,被排斥的卻不是中國文化,而是香港社會低下階層在香港土壤裡艱辛孕育成長的事物。
時至今天,回歸後的香港政府,情況亦未有改變,小巿民的難苦故事,就只能以口述歷史的方式記載,這也是小巿民為自己留聲,為歷史作見証的最好機會。同時,也可為我們香港本土的文化,寫下日常生活政治、文化霸權政治、歷史論述以外,一直被禁聲、消聲、滅聲的一群人,留下最真摯的社會真實面。
小時候,食物種類繁多,有些當時流行的地道美食,今天已經變得不常見,又或已消聲匿跡,偶然想起或再遇上的話,我們都會記起那種味道,甚至透過回憶的味道,勾起不少童年往事。飛機欖是依附着城巿空間生存,曾於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盛極一時的民間食品,也是香港土生土長的涼果小食。坊間大部分的書籍及相片,都沒有一本或一張相片具體提到或拍到「飛機欖」,令這民間涼果小食更添神秘色彩。
在網上搜尋,輸入「飛機欖」三個關鍵字,輕易而舉便找到一些關於飛機欖的資料,不過內容卻是千篇一律,都只是網友道聽途說或互相複製,從沒有人認真考證。例如在網上流傳的一個說法,以為飛機欖的名稱是伶王新馬師曾鄧永祥主演的一套電影《夫妻和順欖》(1959)衍生出來的,實在有所誤解。據一位電影界老行尊表示,《夫妻和順欖》這套電影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但飛機欖得以發揚光大,《夫妻和順欖》這套電影居功不少。
誠如李照興在《潮爆中國》所言,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問過自己城巿的歷史,一切熟悉的,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直至當我去重新發掘,才發現這個被改頭換面,變得冷酷又拜金的城巿,在時間的流逝中,原來也曾有過一段又一段的共同回憶,不過,一切的回憶,卻又被人為的影響和無聲無息的歲月靜靜地偷走。飛機欖便正好是被香港的城市發展逼至無法立足,在我城裡消失的事物。對我來說,飛機欖不但是伴我成長的涼果,更是立體地呈現當年香港的城市風貌和小市民生活面貎的記憶體。偶然在街上遇上賣欖的販子,我也會買幾粒來吃,但欖的味道,始終不是我童年時所吃的那一種飛機欖的味道。飛機欖消失了,販子抛擲飛機欖這種民間絕技也消失;不單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也從現今社會消失了。探討飛機欖的由來,意義不僅是懷舊,更在於控訴這個城市的發展主義;探討飛機欖有如在一片頹垣敗瓦中發掘出昔日生活中珍貴的事物。
筆者於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二月二十七日期間,每天約見飛機欖真正創製人基伯,在他開檔前於旺角倫敦酒樓見面,透過對談的方式,在基伯僅有的記憶中,找尋關於「飛機欖」和我們這個城市的故事,筆者甚至跟基伯在登打士街的後巷和豉油街的隧道開檔,深入了解基伯和「飛機欖」之間的點滴。雖然,基伯年事已高,記憶較為遲緩,但對於昔日辛酸的經歷,仍然歷歷在目,尤其當提到賣飛機欖的細節,他仍然沒有忘記。透過這段時間的詳細面談,筆者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基伯就是真正創製飛機欖的人。特別是我三歲開始便認識基伯,當然他不認識我,認識基伯是因為他跟我們一眾在石硤尾徙置區長大的一群,有着千絲萬縷的微妙關係,基伯的出現,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佔據着不少回憶,縱使我們本來互不相識。
我出生於七十年代,那時的資訊並不發達,生活空間既單純亦撲實,由於當時家庭計劃並未普及,除父母外,家中還有十五兄弟姊妹,為了令我們眾兄妹穿得暖吃得飽,爸爸從早到晚都在工作,而媽媽也會拿些半製成品回家帶領我們加工,一邊照顧我們,一邊賺取微薄的酬勞,算是幫補家計。除了會行會走的哥哥和姊姊能令父母放心一點外,媽媽每天都是背一個、左一個、右一個、抱一個、地下放一個的,把我們作「貼身」照顧。我的家,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六、七十年代屋邨家庭現實生活寫照。事實上,這也是當時石硤尾邨居民的實況。
我們本是石硤尾木屋區的居民,一九五三年石硤尾木屋區大火,將遍佈整個山頭的木屋區燒毀,當時的政府為安置災民,於是就急就章,借用了英國監獄的建築藍圖,稍作改動後,斥資興建二十九棟H形的七層高徙置區供災民入住,從那時起,我們家亦得以被安置到石硤尾邨T座,亦即是後來的第八座,六樓其中一個單位居住。由於石硤尾邨是徙置區,遷進的居民大部分是單純兼學歷低的草根階層,只要管教稍欠妥當,小朋友都恐怕會變成邨中的壞分子或無王管的街童,糾眾結社,到處惹事生非,給人家麻煩。因為媽媽深信不落街,不到球場玩,我們就會乖,所以,我小時候的活動範圍,就只局限在家門外的橫騎樓走廊和樓梯口。為怕我們誤入歧途,父母親都會一味靠嚇,騙我們會有「携子佬」捉人,又訂定了嚴格的家規:「除了上學外,就不許落街!」但偶然地又會恩威並施,和善的對我們說:「你乖,等陣飛機欖嚟,我就買飛機欖你食!」其實即使吃不到飛機欖,飛機欖販子的光臨是所有徙置區小孩的賞心樂事。
置身在七層高建築樓群的我,每天起床後都會乖乖的呆在家門外橫騎樓走廊盡頭往外望,看着每家每戶的生活,早上看人家返工,黃昏看人家收工,但更令我期待的,是飛機欖的到來。那時每家每戶的門窗,都是向着有陽光的地方,人與人之間,沒有秘密,街坊街里縱使朝見晚見,大家口中說着的,都是互相問好的說話。見到對面樓的街坊,即使不打招呼,也會揮揮手問好。
當年七層高徙置大廈,單位內都不設廚房和厠所,居民要洗衫或清潔梳洗,就要到設在各樓層兩座相連的中間位置,供居民使用的公眾洗衣房(又叫水喉腳)、厠所和浴室進行。而每家每戶為方便煮食,都會到石硤尾工廠大廈的山寨,廠購買一個以鋅鐵板組合而成,高度、濶度和深度都恰到好處,可容納兩個火水爐的煮食爐,放置在家門外鐵窗前的走廊空間當廚房作煮食之用,解決一日三餐需要;爐枱底部,更是一個小小廚櫃,用作擺放煮食用具,設計充滿民間智慧。
那個年頭,洗衣機還未盛行,大家必定趁早上的時間,趕快到水喉腳洗衣,因為只要有鄰居在洗衫,大家都會互相幫忙,而那個時間,亦是各家各戶交流消息的好時機。那個師奶嫁女,那個叔叔娶老婆,那家安裝了電話、電視,飛機欖去了那裡等重大消息,都會從洗衫時間中互通發放,我也會從成年人口中收料,了解飛機欖動向,好讓晚間有話題跟其他小朋友吹噓。鄰舍互相幫忙、守望相助,是那個年代的社會特徵。而這亦正是
Henri Lefebvre
所指的Spatial
Practice。洗衫後,大家又會各自用膠桶盛水回家準備煮午飯,忙得不可開交。
早上的家務時間過後,黃昏又是大家各有各忙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同一時間開爐煮飯,飯香餸香飄散每一個角落,萬一鄰家的叔叔加班而來不及煮飯,也會來我家食「游擊飯」,媽媽好,總不會難為人家,加雙筷、多隻碗就一起食飯,從不計較,也從不要求人家交伙食費,有時人太多,又會主動到燒味檔斬料,姐姐們的同學有樣學樣老遠由九龍仔走來我家一起食「游擊飯」,結果一餐飯十幾二十人一齊食也是經常發生的事,由於斗室地方小,大家夾了餸就會自動自覺走出門口食,青菜白飯送萬家燈火,是當年徙置區的奇觀。那個年頭,雖然大家同樣活在貧苦當中,但守望相助、同舟共濟,是我們那年代人與人之間必然存在的相處方式。
晚飯過後,才不過七點,大伙兒都會由家中拿出帆布床,或那張六七十年代最盛行的摺合尼龍床到橫騎樓抖涼,準備晚上睡覺之用,由於這是約定俗成的習慣,所以從來也沒有出現爭位的情況,偶然地方不足,隔離鄰舍也不會為此吵鬧,只會互相借位,為的只求和和氣氣,令辛勞的一天可換來一晚安睡,抖擻精神後再迎接新的一天。
沒電視機的日子,我和鄰家的孩子無須秉燭,也能夜談直至矇矓間進入夢鄉,那天飛機欖有沒有來,怎樣表演,由那裡走來,往哪裡去,也必定會是我們夜談的重要議題,雖然,大家的所見所聞都是來自同一的天空,但心裡的天馬行空,卻是完全不一樣的事。這些日子,讓我們左鄰右里建立了深厚真摯的感情,為人母親的,都把你的孩子當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等於你的孩子,小朋友的世界中,你的媽媽就像我的媽媽,我的媽媽也等於你的媽媽;昔日鄰里的感情,與今時今日冷淡的鄰里關係,可以互不揪睬的住了幾十年也不知曉鄰居的姓名、姓氏,年青一代更可以全無溝通,連打招呼都覺麻煩的的境況,完全是十碼子的事。
飛機欖飛越徙置區
像我一樣未足歲上學的小朋友,樓梯口就是我們的天與地,跳飛機、拍公仔紙、射波子、放膠袋等甚麼玩意都玩,但閒來最專注的活動,就是一字排開的站在橫騎樓走廊上看飛機在頭頂飛過,那是我們的瞭望台,從早到晚,百看不厭。對於飛機飛過所帶來的震耳欲聾的引擎巨響,我們都不覺得是大問題,只管跟它鬥大聲叫,但更令我們引起興趣的,卻是飛機欖販子彈奏長琴所發出的清脆琴音。
琴音借助大廈包圍製造出迴響,讓我們一班久候的小朋友,馬上都會瘋狂起來,追着琴音衝去,因為我們都知道,期待已久的「飛機欖」時間終於到了。雖然,大人的表現沒小朋友一樣瘋狂,但知道飛機欖來了,就會像打仗一樣.好好把煮食爐具收好,把坑渠位蓋好,或把有食水的地方掩蓋好,然後就齊齊走到橫騎樓看表演,又或準備包好的錢,購買這味美的飯後甜品。
那個年頭,除了自創的遊戲外,小朋友的消閒娛樂幾乎是零,生活的空間,來來去去都只限在居住和上學的地方,涼果小食雖然盛行,但對小朋友而言,也是可遇不可求。只有偶然行為表現良好,大人都會給我們一、兩分錢作獎賞,當我們有錢的時候,都會夾「斗零」(即五分錢)合股購買一條孖條分甘同味,因為是分着吃,吃的時候往往會吃得更高興、更美味,但無論怎樣好吃,吃的都只得兩個人,所以還是有不足之處。相對飛機欖,孖條就失色,因為飛機欖「斗零」有三粒,可以給三個人分享,飛機欖核更可以沖水飲,雖然味道不算好,但每當飛機欖來的時候,總惹得我們一班小朋友開心得在橫騎樓發狂的亂跳和大叫。 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賣飛機欖的販子會在街上沿途叫賣。當來到我們七層H形的徙置區時,販子總會站在H形的單邊地下中央,像站在舞台一樣,彈着長琴大唱那毫無音樂感的「飛機欖歌」,因為販子所站的位置,正正被三面包圍,當販子操着那豆沙喉以大戲腔唱「飛機欖……飛機欖……」時,那迴音特別大,我們一班小朋友定會撲出樓梯口在横騎樓看飛機欖表演。情況有如現今樂壇的天王天后到紅館開演唱會一樣熱鬧。
飛機欖雖然唱歌難聽,但仍會努力的唱,直至有客人叫買為止,但通常唱兩句之後,他已經忙着擲欖擲。不過如果有人想買來吃,首先就要用紙(通常是用隨手拈來,薄薄的那種日曆紙)包著錢,然後走到横騎樓揮手示意大叫:「飛機欖!」讓販子看到自己的位置後,再把包好的錢拋到販子附近,販子會敏捷地用帽子接錢,收到了錢檢查過後,不管是最低的一樓還是最高的七樓,都一樣可以準確地將飛機欖拋到顧客手中。其訓練有數,如放飛機仔一樣神乎其技,百發百中,贏得圍觀的街坊陣陣掌聲!有些街坊明明是住在二、三樓,但為看飛機欖表演,會故意走到六、七樓叫飛機欖,考驗販子的投擲能力。偶然客人會失手接不到飛機欖,又或者飛機欖跌了落坑渠,但因為販子收了錢,必定做到童叟無欺,所以,無論怎辛苦也好,一定會將飛機欖拋到客人那裡為止,十分專業。
對於飛機欖販子的好身手,我們一班小朋友都百思不得其解,有時,我們閒來趁家長不在家時,會偷偷走到樓下飛機欖站立的位置,嘗試將像似飛機欖的物件拋上樓,但無論怎練習也好,最多亦只能拋上一樓,試過有幾次我們更邀請一些大哥哥「示範」,但同樣,最多只能投擲到二樓,好難才投得上二樓以上的位置,所以,飛機欖的出現,每一次表演,總令我們嘆為觀止!
有時,我們一班小朋友有錢買欖的話,當然會分甘同味,一粒兩份食,但沒錢的話,就要看看運氣,分頭行事,檢拾販子誤投的免費飛機欖來吃。又或者,派兩個家教不太嚴的小朋友,跟着販子遊村做幫手叫賣,待販子做完生意後「有醒」,給我們免費飛機欖吃。所以飛機欖販子入村,身後總有十幾個小朋友跟着叫:「飛機欖!飛機欖!」熱鬧得不得了!
消失在樓群中的飛機欖
一九八零年石硤尾邨徙置區開始重建,我們由七層高的舊屋搬到十三層高的新屋,我家窗戶對着的,正正就是有五十多年歷史,在這個講保育的年頭,即將被活化成為青年旅舍的四十一座美荷樓。
雖然,搬新屋對我們一家而言,生活環境的確改善了,我們有自家的洗手間、廚房和睡房,但最令我吃不消的,是那突如其來的改變。首先,每家每戶的門口,由處處見陽光的變成燈光昏暗的走廊冷巷,縱使跟鄰居家家戶戶門口對門口,但每次跟鄰居打招呼,總換來不理不睬的冷淡對待,久而久之,家規也變得更嚴,連門口也不能出。從前走到橫騎樓看飛機的日子,成為了生的絕響,每天,我只能像囚犯一樣,透過鐵欄做的窗框往外望,沒有其他小朋友,沒有路過的街坊,就只有我一個,困在窗框裡的世界。
隨着社會經濟改變,買飛機欖的價錢也不斷倍增,由「斗零」升至「一毫」、「五毫」、「一蚊」,甚至是最後的「兩蚊」。
那時賣飛機欖的販子,繼續在對面未拆的七層高美荷樓叫賣,有時,準備好錢了,想叫飛機欖,但身旁的姐姐卻潑冷水說:「黐線咩,呢度十三樓呀,點飛呀?」
是的,十三樓很高啊,點飛呢?但在我心裡,賣飛機欖的販子是無所不能的!終於,有一次賣飛機欖的販子又在叫賣,我趁姐姐不在,就馬上從十三樓家中的窗口往下揮手,拼命大叫:「飛機欖!飛機欖!」
販子好快就聽到我呼叫,向我揮手示意,我也一如以往的將包好的錢拋下,同一時間,對面七層高舊樓的街坊也注意到我的叫聲,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賣飛機欖的販子身上,因為多年來,賣飛機欖的販子所拋的層數,極限是天台的路德會,將飛機欖拋上十三樓的高度,相信是賣飛機欖的第一次,街上路過的人,也停步準備觀看賣飛機欖的表演,只見賣飛機欖的販子拿出一包三粒的飛機欖,像射箭的人一樣,伸手彎腰一拋……飛機欖就由販子的手中,像飛機一樣快的直飛十三樓我家的窗口裡,圍觀的街坊無不為飛機欖拍手兼歡呼喝采!是十三樓的高度!但記憶中,飛機欖販子只給我投擲過兩、三次,之後,對面的七層高也清拆,只拆剩訊息燈山山腳下的美荷樓,後來,連美荷樓的居民都搬走了,飛機欖也沒有再來。
隨着八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住宅樓宇的高度已經從唐樓的兩層高,急升至最高八十至九十層高,舊的唐樓、舊樓、七層高徙置區,也逐漸被拆卸,玻璃幕牆大廈,屏風樓林立,拋飛機欖的動作已經不可行,但在我心裡,仍舊懷念賣飛機欖的販子的好身手和飛機欖的味道,因為,他把我們那一代人的關係都拉近,我們都會為着一位陌生,但又熟識的身影喝采,更重要是那種獨一無異的飛機欖味道。
停泊在小巷的飛機欖
最近我路經油麻地地鐵站往旺角登打士街的一條後巷,看見一位賣欖的老伯,在熙來攘往的小巷,靜靜的座在一旁做生意,從遠而近,只見賣欖阿伯身前的箱子,寫有「飛機欖」三個大字,我心裡就想:「這個年代,人人都說自己是正宗,但實情所賣的都是冒牌貨,信你至奇!」
結果,不想多看,就急急走過。不過,當我急急走過之際,卻聽到賣欖的老伯跟身邊的人說話,雖然,說話不是向我講,但我卻認得這聲音,是童年時代,在我家樓下賣飛機欖販子聲沙沙的聲音!馬上回頭走到賣欖的老伯面前,要了一包飛機欖,與此同時,我也留意到販子身後擺放着的一個又殘又舊的長琴,我猜想眼前的販子,會否就是童年時在我家樓下賣欖的販子。
拿着飛機欖思量,還是先與飛機欖相認,把飛機欖放入口中……就是這種飛機欖的味道了,沒錯,就是這種味道了!都將我童年走過的路,那一張張舊笑臉,那一幕幕的情節,由味覺開始一併的流轉到當年的模樣。是的,就是這種味道了,我童年最愛的飛機欖,竟然停泊在這小巷中。細問之下,眼前這位滿頭白髮的基伯,竟然就是當年賣飛機欖的販子。遇上他,我仿佛遇上失散多年的親人!
飛機欖由來
基伯今年八十五歲,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仔,十三歲開始賣飛機欖,足足賣了七十二年。基伯姓郭名鑒基(基伯),生於一九二四年。由於當年教育未普及,辦學的機構為私塾或書齌,所以基伯的教育背景只是讀過三年書齌的學生,在當時社會而言,基伯已經算是有學識的一群。但因為基伯父親是大煙民,終日與鴉片為伍,照顧子女的責任,只能落在基伯母親身上,一個女人帶着三個孩子,勉強兩餐糊口,只可惜當時男女不平等的社會,女人能力即使多大,也不及男人,漸漸地,養家的責任就落在基伯身上。
三十年代,九龍還未完全開發,米價一毫子一斤,一般基層月薪大約只有三元至五元,工人要搵兩餐,就要到碼頭找機遇,當時深水埗一帶都是碼頭,基伯也會到碼頭碰碰運氣,等運到的時候,他會擲石仔解悶,偶然地,也會有陌生人主動要求較量比試誰掉石仔擲得遠,但由於技術好每次基伯都能獲勝。雖然,贏了沒獎,但卻給他想出一條創商機賺錢的好蹺。
那時,深水埗是一個碼頭,所有經商的人都會聚集於此,而這個地方,也是有錢人聚居的地方,碼頭兩邊,都有很多兩層高的建築物。碼頭充斥着各式各樣的貨品,買貨賣貨都是男人的天下,女人要知天下事,也只可從騎樓往下望。
碼頭每天都有不同的貨船到來,售賣各式各樣,價格有平有貴的貨品,不過,當中最多人買的,一定要數到售價最平一斤只售六仙的欖。欖又名杬,原稱甘草欖,最先出現於廣州西關,名稱特別多,有丁香欖、玉桂欖,而廣州亦有著名的「雞公欖」。
飛機欖五毛錢創業
與其等運到,基伯情可創商機,學着成年人做生意,膽粗粗的問母親借了五毛錢入貨,再將欖兩粒或三粒一包的包好以一仙賣給客人,再配上一個二手長琴伴契,選定樓上的女性客人做目標,在二層高的樓群中叫賣,結果以擲石仔絕技創造了以紙包錢互掟交收的售賣方式,因為交易過程夠快,夠直接,人家就以當時最先進的發明品「飛機」來形容,因此基伯賣的貨品就得到「飛機欖」之稱。
當然,基伯也知道欖不是高檔貨,幾乎人有我有,為令貨品更有自家特色,賺到錢之後,他就依母親意見,以白欖為材料,再用甘草、陳皮、丁香、玉桂、鹽、糖等藥材醃製,令白欖酸中帶甜,放得久了也不變壞,加上甘草味濃,有止咳、潤喉,兼有戒煙功效,飛機欖更具自家製特色,漸漸地受到更多街坊歡迎。
雖然,當時也有其他人馬上抄蹺,以吹奏着其他更響亮的樂器作招徠賣飛機欖,但因為他們都不懂投擲技巧,結果都是賣不成飛機欖。
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基層工作時間多為朝九晚五,工作時間相當穩定,加上巿民大眾娛樂不多,基伯賣欖多選擇黃昏過後五至七點,或公眾假期等黃金時間,最多人安座家中時叫賣,而售賣的地點則經常轉換,並無固定目的地,但都以九龍的石硤尾、李鄭屋、雞寮、大窩口等人多客多的地方為主,直至一九七二年海底隧道通車後,他偶爾才會乘巴士到港島賣欖。所以,早期的飛機欖,基本上只有住九龍,或在九龍工作的人才會有機會買到。住港島區的人想食飛機欖,就要託朋友代買。
基伯賣飛機欖初期投擲飛機欖時,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後來在包裝方面下了點功夫,經過多次改良,選用玻璃紙作包裝,再配合基伯的特殊投擲手法,飛機欖才能成功由地下飛上較高樓層。七十年代最高峰的時期,基伯每日工作的兩小時裡,就要拋過二百份(大約十斤)飛機欖,賺取接近十元或更多的利潤,對於當時月入只有十多元的勞動階層而言,這絕對是一份優差。但對於基伯而言,賣飛機欖只為養家,賣欖的時間雖然很少,但準備的時間,卻要用上一整天,為了賣多兩斤,分分鐘要通宵包欖。
七十二年來,基伯獨沽一味只賣飛機欖,一九四一年至四五年日本侵華佔領香港期間,他為逃難更賣欖賣到上廣州,至香港重光後才回流返港繼續賣欖。
1937
年,十三歲的基伯開始賣欖,足跡踏遍整個九龍,礙於當時的交通未完善,也沒有人力車代步,基伯無論往哪裡,都只能徒步,完全沒有交通工具輔助,過香港區要舟車勞碌更為艱難,而且當年的香港區實為名門富戶所居住,所以基伯的生意都集中在九龍區。雖然受地域限制,但由於基伯努力遊走各區,其飛機欖聲名已在戰前傳遍九龍,是名副其實「飛機欖」的祖師。
飛機欖之所以是飛機欖,只因飛機欖用快過座飛機的「掟上樓」方法售賣,由基伯手中交飛機欖到客人手上的速度和過程,跟飛機飛天一樣快,在售賣的過程中既簡單又精彩,所以得此名稱。
五十至七十年代,是售賣飛機欖的黃金時期,相對今天人人走精面搵快錢的資本主義為先的社會生態,和扭曲得變質的享樂主義,那時候,小巿民單純的價值觀、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社會發展,都展現出處處洋溢關懷的人情味,告訴我們人只要肯努力,生活總會有出路,這也是人們懷念的,期待的社會。
路是人行出來的,那裡有人在,基伯就拿着盛滿飛機欖的布袋往那裡去,遊走在我們的小小世界。只是,在香港急速的發展中,日新月異,包羅萬有的糖果零食店將舊有的涼果零食取締,飛機欖的生存空間,已經萎縮得接近垂死,加上政府又以發牌名義把民間創造的小食作規管,將一些霸權下認為不合流、不被認同的民間食品加以禁絕,飛機欖更日漸被人遺忘。
正如路邊政治經濟學作者馬國明所言,近年推行的巿區重建,肆意剷平香港的橫窄巷,後九七後的香港社會空間,其實也不如亞巴斯所指的消失空間。公共屋村的改變,以至社會的發展,令基伯賣飛機欖不得不變招,將往日遊走的售賣方式改變。
從前至今,基伯和其他小販一樣,為逃避警察或執法人員拘捕的壓逼,都以不同的方式爭取生存空間,而基伯則選擇了打游擊形式的方法邊走邊賣,不過今日的社會,在城市規劃都巿發展的霸權下,不斷將舊式樓宇拆卸,即使是具歷史意義的建築群亦不能留,玻璃幕牆為主的建築物舉目皆是,把生活空間壓迫令人透不過氣來,同時,也把從前大街小巷的人情味淹沒。加上樓層太高,從前售賣飛機欖的模式已經不合用也不可能用,基伯為求存,就要將飛機欖的售賣方式再改變,把遊走的飛行路線,改為停泊路邊,繼而打造一隻像飛機欖模樣,欖身以紅色字體寫上「飛機欖」三個大字的欖形綠色鐵皮箱,不叫賣、不投擲、不亂動的靜靜的坐着,在不擾攘的情況下,讓路過的客人知道他就是正宗的飛機欖,同時,基伯手上亦要繼續拿着他那用作叫賣時伴奏的長琴作生招牌,讓舊街坊一望就知,又或者讓我等失散多年的街坊上前相認。
登打士街後巷,風雨不改
年屆八十五歲的基伯面對城巿的改變,情願不斷變招,也沒有放棄賣飛機欖,
更堅持到底做無牌小販,拒絕領牌,日日走鬼。「我唔係偷又唔係搶,去到邊賣到邊,賣咁多年都只係俾人拉過兩次!香港地有邊個未食過我啲欖呀?上到法庭個法官見到我,都讚我啲欖好食,人哋罰五百我都只係罰一百!香港政府知我賣欖,都特登叫人嚟攞走我個箱去博物館俾人睇啦,我依家用緊呢個箱,已經係第二個嚟喇!」
見証着香港變遷的基伯,最感難過的是飛機欖已經失去當初最大的特色:「以前啲樓唔高,大家都重會傾偈講兩句,但家陣啲樓愈起愈高,啲人又閂晒窗,用埋大聲公、擴音器叫兩個鐘都可以無人理,又或者去到公共屋村,唔係巿政趕就有管理員趕,真係去邊都冇運行!」
不過,為免令熟客失望,不管風吹雨打,陰天或晴天,基伯每日仍堅持開檔賣欖,中午一點至三點旺角登打士街後巷,三點至七點的幾小時裡,又會隨心上巴士,走遍港九新界十八區巡遊,繼續邊走邊賣飛機欖,晚上七點至九點又回到旺角豉油街隧道口,風雨不改。基伯跟客人之間的飛機欖交易,是完全沒有承諾,但卻靠得很近。「人哋知我喺嗰度開檔,會嚟搵我,唔可以要人等!」筆者伴着基伯開檔的大半個月裡,發現來幫襯的,八成都是舊客仔。客人來買飛機欖外,總不忘慰問基伯一兩句,叮囑這些又叮囑那些,親暱得令人誤以為倆家是一家人。
事實上,基伯也曾向筆者訴苦,指坊間有些奸商為做生意,經常都假借基伯名義認親認戚,自稱「正宗飛機欖」傳人,自認係基伯親生仔,售賣不正也不宗的飛機欖呃人。由於味道差異太大,客仔每當見到基伯時必會作出投訴,害得基伯大費周章解釋或澄清自己是沒有兒也沒有女。
都巿面貌不斷轉變,也不斷把過去抺掉,人們會把所有事物以公利的眼光做判決,將過去、現在或將來的,以有意義或沒意義來分類,一些沒有人想起,又沒有被記錄的東西,早晚都會跟人一樣塵歸塵、土歸土,長埋黃土之下,消失於歷史當中,或變成傳說的一部分,甚至是真是假,或許已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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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的家
公屋居民的生活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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