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四月八日,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公布了最新的《香港和諧社會民意研究計劃調查結果》,報告開宗明義表明,要嘗試回答「香港深層次矛盾是否嚴重」這個問題,同時亦回應了早前的反高鐵事件,作出了「八十後是否較為激進」的提問。報告的結果一方面指「香港大多數市民贊成『社會和諧』為社會發展路向」,但同時亦指出「香港民意首次確認香港不是一個和諧社會」。就此報告,媒體特別關注到大約有四分之一受訪者同意或非同意用激烈手法要求政府回應市民訴求這一吸引眼球的統計數字,甚至以「香港陷暴動邊緣」[1]等題目大肆炒作。而港府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劉兆佳亦特別撰文回應,指出市民的不滿,源於社會各界對多項議題「缺乏共識,因而形成一種『坐困愁城』的感覺」[2]。但八十後反高鐵青年的核心成員之一朱凱迪於同日撰文指,對於這個報告的結果,相信不少人都「快快樂樂、並以此為榮:幸好香港還不是一個和諧社會!」[3]這兩個迥然不同的回應,反映了「和諧」這個概念在香港社會脈絡中,其原本的指涉已經遊移,甚至可以稱得上為一個空洞能指。
[12]
歌頌暴力去反暴力
當然,令人遺憾的是提出這個分析的劉氏,後來就因在網絡發起《零八憲章》運動而被當局控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更被判處有期徒刑。雖然在政治敏感議題上,政府機器的打壓仍然強烈,但在一些有關社會民生及法制的問題上,網絡維權卻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零九年中轟動全國的「鄧玉嬌案」就是一個顯例。
湖北賓館女服務員鄧玉嬌因不甘被公務人員要求提供性服務的羞辱而犯下命案,事件在網絡上廣泛流傳,引起了全國的公憤,大批網民呼籲聲援,更有學者、新聞工作者及律師自發進行跟進,甚至連全國婦聯也對事件作出關注。後來涉事的官員被查處,而鄧女則被「免除處罰」,這正正反映了劉曉波所講「輿論聲援」的監察功能而互聯網作為「第五權」 的力量亦都[13]完全的展現了出來。
這或許可以被理解一件獨立的事件,而事實有關當局實際上亦都只是以行政手段去平息事件,並未能看出對司法改革及官員的監察制度上的實則改善,即使「司法公正路仍遙」,但我們卻絕不可以忽視網絡世界中慢慢建立起來的考問文化。而在這些網絡的討論中,有一種絕對值得注視的表述方式,就是對抗暴行為的謳歌,在鄧案的整個論述發展中,「鄧玉嬌」一直以一個抵抗奸吏的剛烈女子形象出現,更有不少網民援引了古代俠客故事作相關的網絡創作加以歌頌。
這種看似對「以暴逆暴」行為的認同,在上海的楊佳案[14]中就更為明顯,以下是幾段網民的創作:
「手提短刃突禁地,如風殺至廿一層。
不傷婦人鬥豪勇,敢笑武松不英雄。」
「求告無門求諸己,怒髮衝冠拍案起。
堂堂丈夫生於世,忍辱苟活毋寧死。」
「胸中有劍氣如虹,何懼槍林與箭叢。
風蕭蕭兮過易水,男兒偏向虎山行。」
這些文字亳無掩飾地將楊佳殺人的行為合理化,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英雄式的美化,但以當代的法理標準去理解,正如倪匡所言,「毫無疑問,這是一樁血腥殘忍的兇案」[15],對於無辜受死的警員及其家屬親朋,無論怎樣都是難以承受的暴力行為。但我們必須將民眾的反應置回中國社會脈絡當中進行反思,這些言辭表達是否應該被理解為對另一種更強大的暴力所發出的滿懷義憤的呼叫吶喊? 這些創意文字都是在表達一些中國民眾對於當前法制問題不滿的反映,幾多平民百姓無辜受屈,但卻求告無門,而楊佳敢於用自己的生命去討回公道,不傷婦孺去「鬥豪勇」,相比起很多暴力份子確實高出幾籌[16]
。
在此,楊佳已經成為了一個文化符號,連同古風的俠客文學文化一同被網民挪用,在有限的言論空間下,他們以借古諷今的文學手法,去表達一個簡單不過的要求:「任何事情,你要給我一個說法」[17]。如果我們要去拆解的是一種制度性的暴力,我們就不能單純以一種政治正確的態度,漠視當下的政治氣候、社會氛圍及言論空間,片面抽離地去審視上述內地網民的文字表述,而是必須扣連到言者身處的脈絡當中,注意其言詞中的行動性,就會發現這些其實是他們對眼前處境的回應,他們不是真正的要去歌頌「暴力」,而是要去反對真正的「暴力」。就如文首有關論述中的「和諧」一樣,我們也不能理所當然地用常識去思考這些文本中的「暴力」。
從今天起,我要做個低俗的人[18]
網絡文化始終作為一種庶民文化,實在難以要求其中的文字全部來得溫柔和順、言論永遠都是以理服人,時而過態、時而瘋狂,這才是網絡空間的常態,特別是在中國這個日常言論空間窄迫的社會,置身於這場潛藏於現實生活底下的論述盛宴中,大家總難免嘈雜混亂、眾聲喧嘩。因此要考量在中國網絡文化能夠如何發揮對「創建『和平』社會」的功用,必須要掌握其獨特的語法及表達方式的特點,其中有兩點須特別留意,一曰創意,二曰草根。
在「創建和諧社會」的前提下,政府機器對於網絡空間的混亂狀況愈來愈缺乏忍耐,並積極收緊對網上言論的控制,一方面政治敏感的資訊不停地被刪除或屏蔽,而同時於二零零九年初開展所謂「整治網際網路低俗之風」的專項行動。姑勿論行動中被整頓的內容是否低俗,但行動中不涉及低俗內容的政論網站亦受到打壓,有關當局「掃蕩不同意見的網站,比較自由化的網站,比較有獨立性的網站博客」[19],其中「內地少數討論民主憲政改革《零八憲章》的網站」牛博網更因此要「流亡海外」[20],而此舉更使各大小網站的管理員都自覺地收緊了對用家言論的控制。面對這項對言論自由作極大剝削的政策,網民以一首配有錄像的童聲合唱《草泥馬之歌》作出了草根而極具創意的回應:
「在那荒茫美麗馬勒戈壁有一群草泥馬,
他們活潑又聰明,
他們調皮又靈敏,
他們自由自在生活在那草泥馬戈壁,
他們頑強勇敢克服艱苦環境。
噢,臥槽的草泥馬!
噢,狂槽的草泥馬!
他們為了臥草不被吃掉打敗了河蟹,
河蟹從此消失草泥馬戈壁。」[21]
這首由網民自行製作的小歌,歌詞的內容大量使用了粗口諧音(如草泥馬即北方粗口「操你媽」),以最「低俗」的方式,直接回應了當局的整治政策,聲言為了「臥草」(即北方粗口「我操」,在此應理解為面對當局所謂針對「低俗」的網絡空間整治工作,網民仍會堅持「低俗」地用自己的方式發聲),一定會對「河蟹」政策抵抗到底。
即使網民對於網絡言論空間的管制表示了嚴重的不滿,但於二零零九年中,當局再有新政策出台,打算要求所有新出售的電腦預先裝置由政府連同企業一同開發的「綠壩‧花季護航」過濾軟件。這產品的使用說明聲明了「本產品可以過濾網際網路上的不良資訊,但不保證不良資訊能完全被過濾,也不保證被過濾的資訊完全是不良資訊。」這個弔詭的邏輯(如同以打壓創建和諧一樣弔詭)引起了網民激烈的抵抗行動。除了以檢測及破解為手段的網絡抵抗之外,「部份熱愛日式ACG文化的網民,借用了常常出現在動漫文化中的「萌擬人化」的概念,極具創意的將軟件擬人化成漫畫人物『綠壩娘』」[22]。網民利用這個自行設計的這個女風紀,對國家管制政策作出了幽默調侃的諷刺,對這個女體形象更大肆調戲,將其設定成參考了日式動漫及少女育成遊戲中,販買清涼畫面的軟性色情影像。相關的創作至令於內地仍然持續,現時中的綠壩娘的專頁,仍在收集相關的同人漫畫創作,同時亦不時張貼中港兩地政府機器在各方面限制公民自由的報導及文章,並加上「信不信我將你河蟹掉!?」等諷刺的品評,瘋狂地宣示了他們對於網絡空間的「主權」。
若要以網絡為軸心推展維權運動,對網絡空間中的言論自由的爭取肯定是大前提。但除了對「正經」的、直指社會問題的異見聲音的保護之外,網絡文化自身的多元及大眾化的本質,亦都同樣地要受到尊重,就是這種媒體的性質本身帶來了其他方面維權的可能性。即管它呈現出來的方式可能是「暴力」的、「低俗」的,但在中國的脈絡中,這股言論自由的力量,是將中國社會推向「和平」必不可少的動力。

圖一:不傷婦人鬥豪勇,敢笑武松不英雄?面對暴力社會,楊佳成了真英雄。

圖二:「網民利用這個自行設計的這個女風紀,對國家管制政策作出了幽默調侃的諷刺,對這個女體形象更大肆調戲」,你要打壓「低俗」,我就偏更要做「低俗」的人。
後記 - 延異中的和平
以下的與其說是文章的補充,不如說更像是個人的confession。
就在諾委會公佈劉曉波得到和平獎的那天,早早的下班回家,開著電視讓新聞片不停的滾動,一面吃著翻熱過的晚飯,一面流淚。作為一個中國人,這真的荒謬之極,只差沒有看到劉氏對著鏡頭感謝黨和國家。
曾跟一位律師朋友討論劉氏是否值得獲和平獎的問題,我的取態是要出提其他視點去討論,因為這樣一個二元的polemics,「俾你拗贏又點」,糾纏在字面的和平上面,根本沒有甚麼意思,不如先思考一下這是一個答得了問題。當然,絕對理解對方的出發點,就是不論是甚麼理由,這麼重要的獎項總得頒得公允合理符合其本義,而確實諾氏對於這個獎項的條件說得清清楚楚,這個獎是要頒給“The person who shall have done the most or the best work for fraternity between nations, the abolition or reduction of standing armies and for the holding and promotion of peace congresses”。
當然於我而言,這種講法頂多只是倡導一種「negative peace」,當中太多隱蔽的前設和不自覺的盲點:現代國家模式本質上是否有一定的暴力性?「無戰爭」狀態是否就可以視之為「和平」?元首間因應利益而設定的和約和外交協定所帶來的是怎樣的「和平」?這樣的「和平」又為平民百姓帶來怎樣的生活處境?最重要的是,「和平」真的是只可以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去討論的一回事嗎?為何我們只去倡導一種博奕的戰棋式和平,卻不敢相信一種和平的文化和人文價值?當然可悲的是,只要這些下棋者一下按鈕,無數生命就將立即消逝。
好像走遠了一點,回到文章的緣起,除了要解決最逼切的「交功課」問題(要向老師致歉,功課實在是提交得比較遲),更重要的是要去處理另一個經常困擾我的問題:怎麼世界好像變得愈來愈荒謬?
每天張眼起床始,四方八面不停向大腦灌進來所信息,無論是文字或語言,與感覺到的現實,總有種莫名奇妙的脫序感。文章的出發點,其實絕非是「貪好玩」的去玩概念遊戲,又或標奇立異的去講一些另類觀點或裝一下「後現代」,而是恰恰相反,想好好地去詰問為何我們日常的文字語言變愈來愈不講道理,愈來愈空洞,前文中所講的和諧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大部份人都能夠感到其荒謬性的一個活生生的顯例,面對這種令人納悶的現實,不禁要問,究竟字詞是何時又是怎樣與其原本的所指脫了勾?律師朋友沒有錯呀,說話應該講得清清楚楚,道理應當判個黑白分明,可惜只是這片土地上,是非或許早就先顛倒過來,無奈下只好來個「反轉再反轉」。
我想這「和平」真的太難講,大概孔子在世也會感到有點尷尬吧。有一個頗為有趣的說法,說孔子和平獎其實不是一次「抽水」式的對和平概念的挪用,而是一記所謂的「擦邊球」,是用最荒謬的方法去顯示出當權者的荒謬,當然看來這個說法更像是在「抽水」,但重要的是我們在眼下時勢如何可以好好去講是非曲直。而這個就是這一篇劣文最原初的出發點。
文章構思於去年六四前,其時網絡世界熱鬧得不得了,本港網民扭盡創意「翻牆」回大陸,用盡方法向內地散播有關六四事件的資訊及港人的看法與懷思。由於其中不少參與者是知名藝人,更令事件廣為傳媒報道。其中某新聞台的女主播在微博提了一首很有趣的打油詩,在此跟大家分享一下:
平底鑊上煎一煎,
反轉再將喼汁添。
六成半熟剛剛好,
四十幾蚊抵到癲。
這首藏頭詩當然最後都被河蟹了,但網民仍在持續用各類「惡搞」創作,與網警和各大網站的管理員周旋,而曲線論述與擦邊球就其中一種最常用的型式。對此,香港惡搞天堂「高登」裡一個有趣的講法:太過曲,最終只會「曲到圓」,回到原點,當概念過度遊移延異,會否使道理不能再好好去講?
聽說曾特首出席十大新聞的記者會後,於微博放了一幀照片,剛好就影到六四二一參與人數破紀錄的那一段新聞,究竟佢係「真心膠」,定還是另有所圖?
注釋
《東方日報》,「香港陷暴動邊緣」,2010年4月9日。
《明報》論壇,「劉兆佳:中大有關社會和諧的民意調查閱後感」,2010年4月10日。
《明報》論壇,「朱凱迪﹕以和諧偷換民主」,2010年4月10日。
《中國共產黨第十六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通過:中共中央關於加強黨的執政能力建設的決定》,2004年9月19日。
《蘋果日報》,「網友自創英語 Harmany=河蟹」,2010年3月28日。
Galtung, Johan (1969): “Violence, Peace, and
Peace Research” in Matthew Evangelista ed.,
(2005) Peace Studies: Critical Concepts in
Political Scienc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pp 21-52.
Yang, Guobin (2009): The Power of the Internet
in China: Citizen Activism Onlin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躲貓貓指2009年於中國雲南省玉溪一名男子李蕎明被刑事拘留不正常死亡的事件。
「2010年10月16日晚發生在河北省保定市河北大學新校區的一起醉酒駕駛交通肇事逃逸案件,造成在校學生一死一傷。事發後肇事者若無其事照樣開車,被抓獲後叫囂有其公安局副局長爸爸李剛撐腰,而事後除了被校方安排受訪的學生幹部,包括目擊證人在內的全校其他師生均被校方要求禁止發言。」
http://zh.wikipedia.org/zh/李刚门,登入日期:2010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