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SLN


 

Download

碼頭工潮中的位置和參與、利益和互惠
湯映彤


1
(圖片來源:evchk.wikia.com

二零一三年三月底,為了爭取合理的加薪,國際貨櫃碼頭數百名工友罷工。工潮持續了個多月,經傳媒報導、社區街站、和網絡的傳播,事情逐漸引起廣泛的關注和支持,捐款、捐物資的有心人不計其數,熱心支援的團體或個人,都用自己不同的方式,投注精神和時間在這運動之中。我和德昌里二號三號舖(下稱德昌里)的一班朋友,從第一日起便開始加入聲援,與工友一起留守碼頭和長江中心,經歷碼頭上的風雨陰晴,由借煙、借火開始打開話題,到合力建帳篷、談天看戲,又會分享飯菜、睡袋、地蓆、外套、拖鞋,甚至經驗、技術、血淚和口水,建立如街坊又如戰友的關係,當中反覆經歷踏實與無力的感覺,思潮起伏,心情亦隨著時態的發展,每日如坐過山車般起起伏伏。

本文嘗試以類近「自傳式寫作」的方法,從我們/德昌里這群體的生成、習性和在社運圈子中的位置開始,檢視我們在這次工潮中的選擇和限制,因而處身的位置及參與的方式;亦借用Bourdieu有關「利益/興趣」(interest)的理論,嘗試較抽離地理解我們參與的目的和狀態;並借Gudeman對禮物(gift)和互惠(recirprocity)的分析,重新思考我們參與的方式,所達至可能/不可能預期的效果。

從自我觀察和體驗的角度出發去寫作,必然混雜於自己處身的時空脈絡、政治意識型態及社會價值觀之中。但希望透過這次的練習,在社會脈絡下重新理解自己的位置,疏理行動中的情感和經驗,尋找「對過去校正性干預」[1] 之可能,以及面向未來的力量和盼望。

德昌里的習性和位置
Bourdieu的圈子(field)是指由不同位置(position)和位置的生成(positioning)等所建構而成的網絡,或權力的社會關係。「在不同位置上行爲者(agent)相互爭奪以獲取、積累或壟斷不同形式的資本(物質、服務、知識、身份、地位等等)。圈子就是這些資本生産、流通和佔用的場所。圍繞不同類型資本的爭奪也就形成了不同的圈子。」[2] 不同的圈子有其習性(habitus),而不同的習性亦影響著圈子之間的結構和關係。習性所指的「是一種集體性的、持久的、規則行爲的生成機制」。[3] 習性的形成,關乎圈子內的人不同的性格、傾向、素質、偏好(system of dispositions)。群體的習性一方面是對個體行為的制約,而另一方面這些習性又會內化成為個子行為的傾向。「習性是行爲的結構性限制,但又是行爲(包括觀察、自我期許)的生成模式」。[4]

在Bourdieu對法國文化藝術圈子的分析中,有三種資本爭奪上的原則/標準(competing principles of legitimacy):[5] 一是大眾的支持;二是論述上的權威;三是獨立性。在這個光譜內,不同習性、不同傾向的行動者或團體,擁有不同的資本,佔據著不同的位置;而美學/道德價值是在動變中的未知數,將在每個行動者每刻的決定和舉措之中,互相爭奪、改變、形成和推翻,亦同時影響著各自的位置生成及取向。圈子本來就無可避免地處於更大的社會政治、及經濟權力的運作當中故所謂的獨立性本身亦是相對的。圈子的獨立性,在於以其所持守的美學/道德價值,去抗衡經濟、社會權力的運作。但弔詭的是其處於這特定的經濟、社會脈絡之中,而必然受到外在因素的限制,影響著其位置、條件和資源。

德昌里是由二零一一年「佔領中環」行動開始逐漸聚合而成的群體。自「佔領華爾街」開始,十月十五日應「全球佔領」的呼召,約二三百人聚合於中環匯豐銀行地下的公眾通道。經過大大小小會議、意識型態的爭辯,和十個多月的生活實驗,有不少人帶著不同的問題和質疑離開,亦有因緣際會而認識的朋友加入。二零一二年七月,匯豐銀行申請法庭禁制令,個多月後由執達吏和過百基層保安聯手清場。一起留守的十多人,後來聚合於油麻地德昌里二號三號舖,慢慢認識附近的街坊、結集相近的朋友,形成「德昌里」的群體。成員有著各自的性格、傾向,帶著自己不同的背景和經驗。在長時間的會議討論、和共同行動的經驗之中,形成某種共同的習性,包括:對資本主義下的秩序、工作、教育、以至生活上種種規制,甚至與資本關係千絲萬縷的傳媒和法律,都抱有很大的質疑;對權力的監控、操作、打壓和浸透,均非常敏感;相信要從個人身體/生活的層面開始直接行動,自主地作出改變和反抗;而對於由共識而建立的人際關係,在差異之中尋找共同共享的生活方式,有一定的堅持。

基於對資本運作邏輯(包括不同的資助、慈善和收編等)的質疑 、科層化組織造成異化等問題的戒懼,令我們自然地選擇主流模式以外的反抗方法,希望盡量保持自主、小規模、不規則地聚合和行動;亦令我們更相信在金錢、社會資本(如大眾支持)以外,結聚、互相認識而建立「非市場的、長期的、雙向的關係」,[6] 才是自己所欲求的、共同抗爭的資源和力量。但這種依賴人與人之間的默契、即興的熱情(或惰性)去互相推動(或打沉),不講求明確的秩序、分工和權責,沒有領袖而事事都要求經過冗長的討論去共同決定,造成了行動力的飄忽、缺乏可預期的效率和結果,令很多其他團體或社運人都敬而遠之;對大部分主流的觀念(如和平理性非暴力等),及既有的做法、符號或表達形式,都保持開放(甚至挑戰或拒絕)的態度,[7] 亦令公眾和傳媒難以即時理解,更遑論同情甚至進入。這些習性,決定(或限制)了我們在社運圈子(甚至是其他政治或經濟層面)中所處的位置和擁有的資本,但同時,亦定義了德昌里這個群體,內化成我們的價值及身份認同,甚至影響著每個人自身的生活、創作、飲食、娛樂、工作以至物質經濟層面上的種種選擇。這些自主/非自主的傾向和限制,同時影響著我們在參與不同行動時的取向和決擇。

工潮中不同的位置、取向
若借用Bourdieu的分析,簡化地理解參與工潮的不同群體作為一個圈子,其處於宏觀經濟和社會權力不平等的結構下,亦是運用各自的資源和位置,作為抵抗、甚至顛覆既定的資本運作和秩序的嘗試;但同時也受著各種外在因素(如傳媒輿論、法律框架、公眾支持,以至捐款和物資等等)的影響。而我們作為其中參與的一個群體,在本身的傾向與習性、缺乏資本等的條件限制下,逐步影響/引導我們選擇自己的方向、舉措和行動;亦界定了我們與不同群體,如工會(香港職工聯盟)、後援會、工友等之間的關係,亦即我們處身工運之中的位置,以及在實際層面上所能「做到」和「做不到」的事。

我們最初踏進碼頭聲援罷工,是因為「聽到工友們多年來沉默地、被動地承受著的痛苦和辛酸;同時亦讓我們赤裸裸地看見,自己每日的消費、無可避免地身處其中的資本運作,正是建築於無數的血汗之上。我們旁觀著工友的辛酸,就正如我們同樣沉默地、被動地每天上班、加班、隨叫隨到,看著物價飛漲、租金電費車費不斷上升,市場的『無形之手』永不止息地一邊向我們施壓,一邊抑制我們的憤怒」。[8] 我們認同工友以罷工的直接行動,毫不迂迴地令老闆虧蝕、阻礙生產以減少老闆的談判籌碼,嘗試爭取應得的勞動成果;同時,罷工就像是向那把工人當成「統計報告中的一堆數字,一堆待價而沽、保持金融中心永恆轉動的機器」的資本運作「摑了一巴」,[9] 出了口氣之餘,也是對自己起了一個警醒作用。

然而,我們參與之前其實並沒有十分明確的策略路線,和行動的想像。我們帶著本身的慣性,與工會具體的操作和取向,都有不相容的地方。例如工會、警察及碼頭公司,在行動上的協調和退讓;媒體導向的考量,而定下種種的規矩和策略;代表與工友之間的資訊不平等、閉門的策略會議;對個體工友狀態、情緒、意見的不重視,甚至是排斥持激進想法的工友等等。這令我們無法與工會衷誠合作。但工會在制度上的位置,令工友在罷工期間,獲得法律上最低限度的保障,亦運用其資本去籌募捐款和物資,令工友在罷工留守期間得到實質物質上的支持,這都是我們無法忽視的。而在人力時間和資源上,我們亦不可能取代工會長期跟進碼頭工友的情況。更重要的是,我們與工友日漸熟絡,明白他們各有不同的歷史原因和選擇,而決定響應這次工盟發起的罷工,亦不想他們太難做,故面對工會只有「既不同意,亦不反枱」的態度。而我們不合作、不守規矩,面對保安或警察更是不退讓(甚至挑釁),對於工會來說亦可能是一班令人頭痛的滋事份子,但礙於我們和工友的關係,亦不會貿然將我們驅逐離場。

另一方面,不同的聲援團體(如左翼廿一、學聯等)組成了後援會,主力於論述上、網上及街站的宣傳和籌款,這與我們重視和個體工友交流和建立關係的取向亦有不同,故我們並未選擇加入。而後援會和工會,在策略和取向上縱有分歧,但亦相對接近,工會對其亦較信任(如允許代表旁聽內部會議)。其後,後援會將論述推向反對財閥霸權,及到李氏集團旗下商店示威罷買等行動,與工友的關注點有一定距離;而其「事工式」的組織和辦事方法、同樣是媒體導向的大型晚會等等,更令我們難以投入。雖然不否定對方的參與和嘗試(起碼我個人的角度來說,對於很多第一次參與工運的人,用自己擅長、熟悉的方式去投入,大概無可厚非),但工作模式和取向上卻合作不來,令我們和後援會之間只保持訊息上的互通和聯繫。[10]
2
(圖片來源:www.uwants.com

而工友,是這場工運的主體。在認同這個前提的基礎上(甚至每個自願的參與者,都應該是運動的主體),我們因著自己的經驗去思考,所謂的主體性是什麼?到底從何而來?在佔領中環到德昌里的經驗當中,我們會重視每個獨立的個體自主的參與,與其他行動者一起嘗試集體地思考/討論/對辯,從而決定和行動。在群體中獲得個人的價值和認同,嘗試透過共同的力量去改變和創造理想中的現實。簡言之,主體性對於我(或我們)來說,重點是在每個大小決策和行動中的參與感和共同感,包括自我主動的投入,也牽涉其他人(或圈子)的開放和接納,需要對改變自己,改變現狀的決心,同行者的互相信任和支持,才能找到共同行動的力量。當然,在實際操作上有很多不同的情況和條件限制,而我們的經驗亦不能直接與工友和工運作類比。

認識了不同的工友,發現他們是按不同工種/外判商/工作地點,分成了不同的山頭。每個山頭有自己的習性,各有自己說話的習慣、飲酒玩樂的喜好;但在運動面向上,則屬暫時性的聚合,對於行動的取向和想像,即使有模糊而概略的相似性,但底下隱藏的,卻可能是每個人未想清楚/未說清楚的差異。每個山頭有各自的意見領袖(通常是指工友代表),由推舉方法、代表性、與山頭成員的聯繫、資訊的流通、決策的方式等等,感覺上都是以跟著領袖的方式操作,令成員投入去思考/參與/決策的動機和可能性不大。而山頭之間的聯繫很薄弱,除了口號上的一致以外,在實質工作/經濟利益層面上,亦存在很多計算、猜度,甚至矛盾。

記得在工人罷工約一星期後,因為法庭頒布禁制令,留守的工友已撤出碼頭外,在閘口搭建了一條「碼頭村」。我問一位工友:「是否覺得這場運動是『你有份』?」他不假思索說:「當然,那還用問?」然後我問他:「有否參與工友會議?是如何決定從碼頭撤出閘外?他自己覺得如何?」他支吾片刻,然後如許多工友一樣說:「讓代表們去談判、去決定就可以,我的意見也不會有什麼分別。」然後靜了一會,他突然問我所說的「你有份」到底是什麼意思……走在罷工留守的現場,和不同工友傾談,會感到他們其實對這些問題都很陌生,對於「自己作為主體」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想也沒想過。

現實地看,工會原本是工人自發聯合爭取工作權益的組織,經過不斷制度化、專業化的過程,工會和工人之間逐漸變成各安其位、互惠互利的關係:工會負責思考、負責組織,然後分派代表負責行動、負責講話;而工友除了工作和休息外,已再沒餘暇和興趣去想關於「眾人的事」、或是如何去爭取自身的利益,於是就唯有依靠工會、政客和代表,然後順從地在鏡頭面前扮演苦主。什麼思考、組織,最好通通交給代理人處理,光是舉手和投票就已算是參與了。要行動嗎?跟代表吧;要說話嗎?就吐最乾淨、最公式的苦水。「工友是工運的主體」這個說法,空泛得近乎陳腔濫調。

在整場工運之中,我們與工友相近的地方在於,大家其實都處於權力中心之外,缺乏(或拒絕)有系統的組織和目標,去爭奪當中的話語權。這種位置上的相近,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可能,去接近、認識和了解工友。在工運的初期,我們其實都沒有明確的行動目標和方針,沒有舉著清晰的旗幟,沒有開宗明義的組織立場,沒有特定的崗位職責,更像是插科打諢式、隨情緒狀態而即興行事的參與方式,有時沒事找事來幹,有時拍片紀錄、有時與工友談笑玩樂、有時打鼓唱歌振奮士氣、有時播放影片或介紹其他地方的工運經驗去刺激想像。我們走在工友之間,最初只是模糊地希望與他們建立關係,做些關注式的觀察和紀錄,或者情感上的支持。慢慢與工友熟絡起來之後,開始掌握他們的狀態、與代表和工會的關係,亦開始關注工友的主體性的問題,於是就開始嘗試從傾談中,令工友建立、鞏固或改變自己的想法,甚至鼓勵、協助他們將之轉化成自主的行動;也嘗試讓不同山頭、有相近想法的工友,互相認識和連結起來。

我們的「利益」
而大部分工友對於我們的信任,除了是出於切實的認識、日夜相對中看得到的投入,也是出於覺得我們是「不計較利益」去「幫助他們」。以下嘗試從利益/興趣的角度,檢視我們投入工潮時,潛藏在內(或者根本沒細想清楚)的目的;及以禮物和互惠(reciprocity)的角度,解析我們付出的「幫助」,帶來不同的接收和反應,嘗試疏理自己當中的感受。

Bourdieu在Is a Disinterested Act Possible?[11] 一文中指出,“interest”除了是經濟上、物質層面的利益之外,亦可解作對某種社會關係的「遊戲」產生興趣,以至於忘其所以的投入。而“interest”的反面,可以是“disinterest”或者“indifferent”(一般翻譯為「超功利」和「漠然」),其不同在於:前者可以是有興趣投入社會關係的遊戲,卻沒有明確的利益考量;而後者則是對整個遊戲漠不關心。Bourdieu亦指出disinterestedness的出現成為可能,是基於群體或圈子的習性,對於超功利傾向的重視和讚賞,甚至令超功利者在圈子中獲得象徵性的利益;雖然在另一個圈子的角度看來,可能是沒有任何利益計算、視錢財如糞土,但卻是掩藏著文化/社會/政治資本和利益的關係。而Bourdieu指不能簡化地將人的行為,理解為純粹出於理性的的計算,亦不可將“interest”單單視為經濟層面的利益。事實上,人投入於不同的社會關係之中,是基於內在的情感、需要和衝動;而人的行為,與其說是出於明確投資回報的計算,更多的是習慣在遊戲之中,近乎本能的反應,這包括是過往具體經驗的累積,亦是群體習性逐漸內化而成的傾向。

在邊走邊看、邊想邊做的過程中,我們開始對「自己想做/覺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有了較清晰的想法。而這種「希望透過認識、建立關係,令工友建立、鞏固或改變自己的想法,甚至鼓勵、協助他們將之轉化成自主的行動」的嘗試,到底是否一種「不計較利益」的「超功利行為(disinterested act)」?當然,我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得到金錢上的回報,不是為了團體的名聲或選票,也不是為了義工式的個人體驗和成就感,所以在工友看來,我們好像沒有得到任何利益。

事後回看,我們的嘗試和行動,一方面是希望將自己所認同的想法和價值散播開去,令工友們思考、改變,甚至「成為我們」,從而增加在政治、文化(甚至社運)圈子中,相近而自主的反抗力量;另一方面,也是出於我們對「個體和個體之間互相影響和連結的組織方法」的執著和堅持,對擁抱這種價值的熱情和投入,令我們在工會和後援會的模式以外,毅然要走自己的路。但更重要的是,在四十日當中,推動著我們持續地投放時間和精力於其中,主要是在與工友共同建立的社會關係中,忘其所以的投入。每日的事態轉變、工友們的情緒起落,都牽扯著我們的心情;對工友的想法、行動、連結等等的關注,已經超乎我們本身的「利益」或目的,而是緣份、情感,和難以用言語解釋的渴望。

「幫助」與「回饋」
Gudeman在Reciprocity and the Gift: Extending the Base[12] 一文中指出,禮物在人類學的角度並非是無償的付出,而是在特定的社群關係和價值中,隱含著相應的責任和回饋。「互惠」是指一種非市場的、長期的、雙向的交換;是原初的禮物送出之後,可能出現的效果。但所謂「互惠」的回饋,其時間、方式等等,並不如市場交易一般「明碼實價」,也不約化成數字去換算、或預期。而「互惠」和「禮物」,是群體(community)存在的明證,亦是群體透過分享自己的基礎,嘗試將社群以外的他人融入其中的實驗。「互惠」不是一種規則,而是在不確定之中探索社群邊界的過程。「互惠」當中隱含的是,雙方都有能力和意願去建立關係,但並不代表對等(equivalent)的付出和收獲,反之是兩個「不同的」群體基礎的交換,同時是在持續測度/維繫/擴張/平衡/肯定/否定群體邊界。

在工潮中,工友、工會、聲援的群體/個人,各自都有一條說不清的邊界。「禮物」有是物質上、金錢上的捐助,有是策略上、想法上、經驗上的增進,亦有是情感上的支撐。每一次的送贈、接收和回饋,都是群體邊界的推移和混戰。一句「多謝支持」可能是劃地自囿、拉閘封門的意思;回敬一句「老土!自己人多咩謝?」,調笑之後打開更多話題,亦是將邊界重新打開,為建立更大的共同創造可能。

相對較直接和單向的送出,如捐款和捐贈物資等。捐贈者或因時間和心力未能長期參與,透過捐贈和接收,與工友建立「同一陣線」的短暫連繫。但其目的和姿態不同,給工友的感受、以至他們將來可能的回饋方式亦會不同,如:有在傳媒面前捐數百元「高調聲援」的政客,給工友說是來「抽水」的;也有操著半桶水廣東話的一群外傭,籌錢買來少量物資聲援,說要和工友「有粥食粥,有飯食飯」,給工友留下深刻印象,有的更說自己將來有時間,一定會參與行動支持她們。

另一方面,工友和工會之間基本上亦是「互惠共生」的關係。個體的工友響應工會的號召加入罷工,為的是自己切身的利益;而工會則為黨派在社會爭取形象、爭取選票。如前述,工會和工友因著不同的資源和條件限制,相互構成了這種「苦主」和「代理人」的關係。在行動策略到現場操作上,工友們面對工會時有順從、體諒、妥協,亦有衝突,如:當工會宣佈結束罷工,雖然有工友仍未獲新公司聘請、有的工作條件和安排仍未傾妥,但工會仍決定派發餘下的罷工基金。有工友表示體諒工會四十日以來的努力,接受工會的安排;亦有工友認為工會是要抽身離場,對仍未能復工的工友缺乏支援,而跟工盟成員爭吵起來。

而我們,在德昌里的群體中,建立了自己的基礎,在工潮中面對一個新的群體(工友),嘗試分享自己看過的戲、寫過的歌、在生活狹縫中擠出來的時間和投入、在過往經歷中的思考和建立的價值等等,是打開自己群體邊界的一種實驗。正如前述,我們的投入,有出於希望建立更壯大而相近的抗爭力量,亦有是出於在與工友的關係中的熱情和衝動。而我們付出的「幫助」,對比捐款、物資、或工會的工作,是更模糊和不實在;而工友到底是否願意、或如何接收,對於我們的說法/做法會有什麼反應,他們會因應自己的條件和習性,做出什麼行動上的選擇等等,幾乎完全在我們的掌握之外。

在四十日的參與、留守、共同行動中,我們和不同性情/喜好/傾向的工友,在傾偈、討論,和一起行動當中,認識了有血有肉的對方,建立起不同的關係:想法和理念相近的,很快就連結起來如朋黨;有的會一起玩樂,也會在價值問題上互相爭辯;有的如左鄰右里噓寒問暖,在物質生活層面上的互相關心;有的會訴心事、說感情,分享自己的開心與失望,拍拍肩膊互相依靠。我們和工友之間,大多是「有酒齊飲、有煙齊抽」,大家都付出精神時間,和聆聽的耳朵,其實說不清誰送、誰收,與其說是「禮物互惠」,不如說是「分享共有」。

「做到嘢」的實在VS「做唔到嘢」的無力
所謂「分享共有」的關係,固然是我們心目中較理想的相處和連結方式,但實際的經驗上也不是一面倒的正面,當中有滿足,亦有失望。在我們見機行事式的參與過程中,其實不斷徘徊於「做到嘢」的實在感、和「做唔到嘢」的無力感之間。

沉澱下來,回想「做到嘢」的感覺,是在與工友傾偈、訪談、播戲後的分享等不同的機緣之下,觸及到關於對工運、行動、甚至是社會制度的問題,切實聽到工友的想法之餘,亦可踏出自己本身的圈子、溝通的習慣,因應情況/對象不同而用不同的方式,相對完整地說出自己想法,例如:對權力和制度(包括警察、媒體、法律等)的質疑、參與者(工友自己)應該相信和重視自己在行動中的力量/想法/參與、參與者在行動上的自發性、思考和連結的重要等等。也因為德昌里中不同稟性的個人,認識到不同山頭、不同性格的工友,可以介紹他們互相認識、互通資訊、分享想法和感受。

當中,有工友會對是否要接受傳媒訪問、法庭頒布的禁制令是否公義、何謂激動行動及其效果與風險等等的問題,多了思考甚至有所改變;有工友會思考自己在工運中的投入和參與,積極向代表了解情況、反映自己的想法和判斷,甚至加入成為代表之一;亦有工友不盡同意工會的策略,叫我們幫忙聯絡其他山頭中想法相近的人,嘗試結集力量提出異議;更有工友與另一山頭聯合起來,用自己的方法,遊說沒有參與的工友,加入罷工。

但亦有工友,仍然固守於覺得自己是粗人,行動策略就交由工會決定,自己跟隨大家便可以了」;有工友積極討論「升級行動」中,種種不同的激進想像,但卻因未能掌握大部分工友共識,或希望等有人帶領牽頭,而沒有付諸實踐;有工友嘗試提出異議、或其他行動的意見後,未能說服其他工友,亦遭工會忽視或反對,甚至指責他們「不要搞分裂」,因而變得更保守被動、不想再投入。
3
(圖片來源:www.sharpdaily.hk

事實上在這次工潮中,實際可見的行動層面上,我們「做不到」比「做到」多很多。「做唔到嘢」,部分是因為選擇在權力中心以外,無從左右一些行動策略上的決定;更多的是,我們這種參與的方式,其效果實在不可控制或預期,所謂「做到」牽涉工友本身的習性和選擇。眼看工友的自主的想法,因為信心不足、工會阻撓、或者相互之間的連結和默契未夠牢固,往往未能轉化而成為實際的行動,我們其實沒有什麼可以「做到」。

而到底我們這樣的參與方式,是否更能建立「非市場的、長期的、雙向的關係」?我們與工友這種的共同經歷,是否能提高彼此的「自主性」?甚至「增加相近而自主的反抗力量」?

工潮結束之後,有工友認同德昌里的方向理念,從自己分得罷工基金中,捐出部分支持我們的其他行動;有的間中會來德昌里飲酒、吃飯,或打電話給我們,說說自己復工後(或失業後)的近況;有的會來參與我們辦的音樂會、甚至會請假一起去聲援天橋底的無家者、反對衙前圍村的重建等等。另外,如六四、七一等大型運動場合,也會見到不同工友的身影,有工友甚至與一位聲援的學生成為了義父義女。

其他捐贈者或支援團體跟每個工友建立的關係,及之後的影響,或許不能單從理論可以找到答案,亦很難量化地比較衡量。而更重要的,未必是要數算關係之中「禮物式」的互相交換、或者「幫助式」的互惠互利;而是盼望——每個人(不論我們或工友)在過程中建立自己的基礎、自我價值和信心,可以在一起建立的「共同」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亦可習性相近的群體中同行,得到支撐和力量,去踏出自己框框,嘗試創造更理想的現實。工潮為我們和工友打開了一個可能,在「做到」和「做唔到」的回顧之後,其實還有很長遠的——以後,與相近的人走在一起。正如德昌里一位朋友在罷工後寫的感言:

「即使脫隊的貨車又重回軌道,外判倒下又換上另一間,縱然報紙電視上的『現實』又復舊如常,如果願意,我們的生活可以從此不一樣。
四十個日夜交換、創造的意義,可以成為改寫這『現實』的基礎。夜半閒談的忽發奇想,會議中被消音的提案,眾人的想望和需要,可以透過關係的累積、原則的確立、共同的生成,聚成洪水,喚一聲天雷,淹沒沖散幻象,成為我們的生活,成為我們共同生活出來的現實。」[13]

後記
「在從不間斷的生活河流,書寫是讓我暫時調慢速度的方式。對於生命裡重複的模式,就有中斷的可能性。選擇具有關鍵性的事件,有意識地觀看活過的經驗,重新思考自己原有的行為模式,讓意義更加顯明。

經歷書寫之後,對生命經驗會發展出不同的詮釋,各個人、各種結構體制在生命中運行的痕跡將更見清晰。而這樣的認識,使得生命有了活化的可能。因此開啟書寫作為探究的方式,不僅是朝向與他人的溝通,亦是開啟與自己的對話。」[14]

這次的書寫,嘗試從課堂理論的學習中,重新思考自己在個多月的碼頭工潮中的觀察和體驗,作為一種行動加上反省的實踐(praxis)。透過文字的整理,更清楚自己的位置和限制,亦鞏固了自己的想法和堅持。行文中常說的盼望、改變、共同,寫起來看似十分抽象模糊,但在實際經驗上,又是如此確鑿、非筆墨所能形容。抓緊踏實的感覺,持續與自己的對話,是這次實踐帶給我的啟示。

然而這種書寫的方式,很難避免不受自己的經驗、視野、政治意識型態及社會價值所影響。條件和篇幅所限,很多相關問題亦未能在本文深入探討,如:以建立「非市場的、長期的、雙向的關係」作為連結的方法,在職場上可能更受實際利益、經濟權力等外在影響,在工運層面上到底如何可能?對於工會、其他團體和參與者的描述,亦局限於個人的觀察判斷,甚或流於主觀,對於當中的每個人所經歷的思考、與工友的關係、當時的經驗和感受等,都未及仔細探問。對罷工後,復工、失業或轉職的工友們的狀態、想法的轉變等等,亦暫未能收錄。惟以這次實踐拋磚引玉,期望打開更多相關對話的可能。


參考資料

出版:

  • Bourdieu, Pierre: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or: The Economic World Reversed”.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3. pp.29-73
  • Bourdieu, Pierre: “Is a Disinterested Act Possible?”. Practical Reas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8. pp.75-91.
  • Gudeman, Stephen: “Reciprocity and the Gift: Extending the Base”. The Anthropology of Economy, Malden, MA/Oxford, UK/Melbourne/Berlin: Blaclwell Publishing, 2001. pp.80-93.
  • 廉兮,〈教育的穿牆越界:從理解處境出發的台灣校園故事〉。《全球化趨勢下的教育革新與展望,兩岸四地學術研討會》,臺灣:國立新竹教育大學,2008年5月。
  • 鄭曉婷,〈內外之間-書寫行動中的個人與集體〉。《全球化趨勢下的教育革新與展望, 兩岸四地學術研討會》,臺灣:國立新竹教育大學,2008年5月。

網頁:

—相集:

—影片:

—友人感言:

 

注釋:

[1] 廉兮,〈教育的穿牆越界:從理解處境出發的台灣校園故事〉。《全球化趨勢下的教育革新與展望,兩岸四地學術研討會》,臺灣:國立新竹教育大學,2008年5月。

[2] 徐賁,〈布迪厄的科學知識份子和知識政治〉。《國際邊緣》網站,2002-04-12。http://intermargins.net/intermargins/TCulturalWorkshop/academia/scholar%20and%20specialist/bourdieu/pb06.htm

[3] 同上。

[4] 同上。

[5] Bourdieu, Pierre: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or: The Economic World Reversed”.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3. pp.50-51

[6] 呼應後文提及 Gudeman關於「互惠」(reciprocity) 的概念,詳見本文頁9。

[7] 例如是否要出聲明、行文的語氣用字、寫橫額或設計文宣時的美學等等(我們在重寫「反對資本主義」的旗幟時,曾就是否用慣常的「黑底白字」、「紅底白字」而展開漫長的激辯)。

[8] 《罷工吧,香港!——「直接行動」小小冊子》,德昌里二號三號舖,2012年5月1日。 http://www.scribd.com/doc/138899735/罷工吧,香港!直接行動小小冊子

[9]  同上。

[10] 話雖如此,參與後援會的朋友也絕非千人一面,在工潮期間亦與我們碰過撞過,建立了正反深淺不同的關係,因篇幅所限暫未一一細列。

[11] Bourdieu, Pierre: “Is a Disinterested Act Possible?”. Practical Reaso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8. pp.75-91.

[12] Gudeman, Stephen: “Reciprocity and the Gift: Extending the Base”. The Anthropology of Economy, Malden, MA/Oxford, UK/Melbourne/Berlin: Blaclwell Publishing, 2001. pp.80-93.

[14] 鄭曉婷,〈內外之間-書寫行動中的個人與集體〉。《全球化趨勢下的教育革新與展望, 兩岸四地學術研討會》,臺灣:國立新竹教育大學,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