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的《古都》是用上面這句話開頭的,寫了倆女子的情誼,帶著讀者穿行在最繁華卻又最荒涼的台北,溫州街、泰州街、永康街以及那些說不出名字的小巷子。書中的老靈魂們終日遊蕩在繁華的台北街頭,在城市面貌大變的如今,這些老靈魂們再也無法在這座面貌全新的城市裏憑藉自己的記憶找到回家的路,就算找到了,那曾經的家也已被壓在了巨樓或高架橋下。
在以「發展」為基調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城市中的空間和歷史一方面急於被擺脫、抹除,另一方面又是不斷在被生產和製造。對於生活和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來說,不斷變幻的建築和地貌帶走了記憶的載體,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也漸漸喪失了追憶的能力。城市雖然擁有了煥然一新的繁華表象,但這失去了歷史縱深和記憶的表象其實也只是一俱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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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是在外婆家的大院兒裏長大的。大院兒對於那時的我來說真是大得漫無邊際,除了房子就全是樹。房子都是三層樓的那種。每棟三個單元,每個單元三層樓,每層樓兩戶人家。外婆家在一樓,門前一大片空地都歸一樓的住戶使用,外婆的這片空地上有一棵三層樓高的枇杷樹,在最繁茂的夏季,樹蔭可以覆蓋住大半塊空地。這塊空地被勤勞得閑不下來的外婆充分利用,上面種了蔥和些許小菜,養了十多隻雞和幾隻鴨子。剩下的放了雞籠,堆了雜物,擺了幾個大花盆,有兩盆巨大的龜背竹,兩盆膝蓋高的海棠,一盆米蘭,一盆劍蘭,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但這些都不是我喜歡的花,我覺得它們長得太過普通。我喜歡的是隔壁鄰居家的虞美人,他們不用盆子種,而是將它種在地上,在黃昏時的光線中顯得格外豔麗。我放學時路過就會看見。
那時大院兒裏的每塊空地上都有不同的風景和食物。外婆家的是枇杷樹,往前面再走幾家就有櫻桃樹、石榴樹、桃樹和梨樹。在第一個分岔口往左轉住的是一家中醫,他們家的門前有一棵大得嚇人的無花果樹,低矮碩大的樹冠和葉子們快要垂到地上。剩下的不屬於任何人家的空地上,差不多都是高高的、沒有特色的白樺樹。白樺樹下有各種各樣的草,草裏有時長小草莓和五顏六色的蘑菇。到了春夏之交,大院裡的猴兒們就會不受大人的管控,跑到別人家的院子裡偷吃各種果實。大院兒裏的大人都彼此熟絡,在果子成熟的時候也會採摘一些送到彼此家裡。雖然猴兒們都知道這一點,但偷採果子的樂趣仍然讓院子裡的小孩兒們樂此不疲。對家中有樹的我和表弟來說,我們一方面十分討厭那些來家裡偷枇杷的壞孩子,但一方面又十分想去做偷別人家果實的壞孩子。我最想偷的是那顆巨型無花果樹,聽偷吃過的小孩兒說很甜,但由於我怕中醫的妻子告我的狀,所以從來都沒去偷過。
在我十一歲那年,大院建了新房,住在舊房的住戶搬到新房去了。當我聽過舊房子要拆掉的時候,我問遍了家裡所有的大人,枇杷樹還會不會留在那裡,外婆說會,我感到很欣慰,想到五月還有枇杷吃。當然,枇杷樹並沒有留下來,無花果樹也沒有,櫻桃樹和梨樹,甚至最沒有特色的白樺樹也跟著一起消失了。整個大院兒變了樣,全部蓋了六層樓的新房,所有的空地都被納入規劃,變成了又整齊又沒特色的草坪。我偷吃巨型無花果樹上無花果的夢想隨著這種變遷成為了再也不可能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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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化進程闊步向前的中國大陸,城市成為了不斷向四周擴散的怪獸,吞噬著周圍的農田荒地以及上方的藍天白雲。諸多一、二線城市從二環路開始向外擴展,修建了三環、四環、五環。人們曾經供奉的土地神們當下也都成為了無家可歸的遊神。人們對於這曾經供養其生息的土地喪失了應有的敬畏和尊重。外婆家老屋和空地,空地上每年開花結果的枇杷樹,鄰居家的櫻桃和無花果,院子裡四處奔竄的淘氣的猴兒們全部喪失了存在下去的依據和根基。而寄居在這些舊物、樹木和一草一木上的歡樂、哀愁、天真也被飛速發展,來不及駐足回望的城市化進程粗暴地摧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