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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語正音運動[1]
麥樂文

(圖片來源:http://beyondnewsnet.com/20150208/14579/)
引言
香港的粵語正音之辯,[2]最早可追溯至七十年代,針對影響力日盛的大眾媒體,當時語言學家開始對其從業員之發音進行「矯正」。八十年代末,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何文匯開始在教育體制推行「粵語正音運動」,提倡以《廣韻》為準的正音,先後出版《粤音平仄入門》(一九八七年)、《粵語正音示例》(一九八九年)、[3]《粤音敎學紀事》(一九九五年)、《粵音正讀字彙》(一九九九年)等論著,並在大眾媒體推行「正音」教育,隨即遭到容若、王亭之、潘國森等語言專家的批評,所引發的論爭延續至今。現時主要的反對立場有三:(一)從音韻學內部反證,指出《廣韻》並不可靠或提出對《廣韻》不同的讀法;(二)指出語言從來是約定俗成的,批評「正音運動」是自舉一套正統而忽視語言的演變;亦有認為正音可與俗音共存。(一)之主張實屬學科內部的討論,只是在「正音」以外另舉正音(因而有「何氏正音」之說),就語言應否從俗的立場,這一派其實與何極之相近。(二)認為語言會自行生成,反對何文匯在約定俗成的讀音外另建一套規範硬套於語文教育中。(三)嚴格來說其實認可了「正音運動」,只是不同意獨尊一派而排斥其他學派而已。
筆者本科為雙語學(bilingual studies),接受的是現代語言學觀念,相信語言及其規則會隨時間而改變,因而對以古證今、極具傳統主義(traditionalism)色彩的「正音運動」一直敬而遠之,但在抗拒的同時,又感其他論調未能切中要害。縱觀各派立場,皆未跳出語言學界多年來有關「約定俗成/習非勝是」之辯。筆者所關懷的問題,在於「約定俗成」和「習非成是」背後同時預設了一套傳統,兩者同樣描述了實踐對傳統的背離,卻是兩種截然相反的知識論立場。語言學習的其中一大難題,就是每每牽涉到傳統與實踐之拉扯,這種張力在中文系/中文學習中特別明顯。[4]對於學習和傳統,可見博藍尼(Michael Polanyi, 1891-1976)的著作《科學、信念與社會》(Science, Faith, and Society, 1946)、《個人知識》(Personal Knowledge, 1958)和《默會維度》(The Tacit Dimension, 1966)
他認為「我們所認知的比我們可描述的更多」,[5]他指出知識有兩類,除了是「默會」的知識(tacit knowledge),就是植根於「默會」的知識(knowledge rooted in tacit)。換言之,人所認知的必然包含默會的、不可言說的部分。以此為基礎,他批判當代批判哲學對傳統的割離,他相信所有知識是互相連結的(all knowledge is dependent),因此,他重新體認傳統的價值,指出學習不可避免要相信(belief)權威(authority)。[6]何文匯無疑是語音研究的權威,他建基於宋代《廣韻》的粵音方案亦顯然有重新確立傳統的用意。然而,是否因為作為普通人的我們無法如王亭之、潘國森般提出反證,就得全盤接受?以下將借博藍尼的知識論,梳理粵語正音運動與語言學習之間的問題。
認知的方法:實踐、權威、傳統
博藍尼重提「權威」或「傳統」(tradition),與他對批判哲學(critical philosophy)的反思有一定關係。對博藍尼來說,現代的批判哲學拒絕傳統、抗拒權威,並以客觀主義(objectivism)作為終極目標。然而,博藍尼認為所有知識是互相依賴的,同時,他指出法國大革命以降為現代哲學帶來的科學理性主義(scientific rationalism),為二十世紀帶來沉痛的教訓。為此,他提出建立新知識論範式的必要──即所謂後批判哲學(post-critical philosophy)。博藍尼主張「重置信念(belief)與理據(reason)之間的平衡」,[7]從理性主義回歸到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他引用聖奧古斯丁說:「除非你相信,否則你不會理解(Unless you believe, you shall not understand.)」。[8]較早期的《科學、信念與社會》指出,科學家皆是根據個人判斷去相信任何科學前設,再為前設設計問題再將之解決,一切皆基於科學家的判斷和信念,[9]扭轉了理性主義先探問理據再決定是否相信的範式。這種認知的模型,貫徹到博藍尼的知識論觀念。他在《個人知識》(Personal Knowledge)中說:
「從例子學習本身具有遵從權威的含意。你願意跟隨你的老師,因為你相信他的行事方式,而你卻無從仔細分析、計算這種方式是否真有實效。通過觀察老師的示範,學徒無意識地掌握了技藝背後的規律,包括那些連老師亦不自覺的細節。要吸收這些隱含的小節,學徒唯有完全委身、不帶批判地仿效老師。(M. Polanyi, 1962, p.53)」
筆者將這裏的權威理解為不可避免的向心力,讓學徒在不理解原理的情況下甘願放下主觀意識,觀察前行者的示範以完成學習。
博藍尼以工藝作比喻:「一項工藝無法透過以細節表述或言傳,因為根本沒有訓示存在。它只能從老師的示範去學習,經驗的承傳只能靠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因此,我們發現工匠的工藝只能在本土傳統中存活。」[10]當然,「隱含小節」(hidden rules)之掌握,除了透過權威,更重要是「仿效」,而「仿效」本身是一種「實踐」。米歇爾(Mark Mitchell)以學習語言為例,闡述規律與實踐的序列:「以小孩為例,他必然信任身邊的說話者,並在他能掌握語言之前嘗試潛入話語的細節。他肯定不是從文法或語法學習語言,因為文法或語法同樣需要以語言來描述。」[11]必先信任身邊的人並非胡言亂語(gibberish),再透過觀察學習,掌握不可言傳的細節。這個學習模型,扭轉了科學理性主義從既定規律認識世界的方式。在這情況下,小孩身邊的說話者就是權威,他是在特定的情境下通過觀察及聆聽掌握語言。小孩學語言的個案,闡述了博藍尼「未知先信、信而後能知」的傳統主義知識論。[12]
「粵語正音」與傳統
何文匯的「粵語正音運動」顯然是一項批判性的教育計劃。在《粵音平仄入門‧粵語正音示例》(一九九零年)的序言中,說明了他所針對的問題:
「香港過去的語文教學犯了很大的錯誤,主要是不從基礎做起,沒法使學生培養分辨是非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香港以往的中國語文教學同樣失敗。很多學生都沒法得到中文的基本知識,以至傳統字典也不會使用。結果是常常寫錯字和讀錯音。[13]」
他提出的解決辦法就是編一本「用淺易語言」寫的書,向大眾介紹「粵語標準音」:
「我希望這本書可以令到以粵語為母語的讀者能清楚分辨平仄,懂得反切;在遇到不認識的字時,知道怎樣尋找正確讀音,無須問道於盲,以訛傳訛,誤己誤人。[14]」
何文匯認為目前的語文教育出現問題,致使港人讀音錯誤,他提出的解決之道就是上溯傳統,從音韻學經典中確立「正音」。在《粵讀》中,何文匯說:「因為書中(《粵讀》)每一篇文章都引用《廣韻》和同一系統的韻書的切語作為粵讀的依據,而看過《廣韻》的人畢竟比較少,所以我在這裏說一下《廣韻》在音韻史上的地位。」[15]接着,何就從隋文帝編撰《切韻》開始,重述《廣韻》在中國音韻發展的位置。正如米歇爾所述,語言的規則包括語法、詞彙、語音,同樣需要語言來描述,因此語言學習更加依賴「權威」和「傳統」。雖然何文匯以「淺顯語言」寫書概述審音方法,並以權威的姿態從《廣韻》等韻書嘗試回溯傳統,但須指出,他對傳統的追溯與博藍尼站在知識論立場召喚傳統有很大差距。
博藍尼重新提引「傳統」,並非要與社會進步(social progress)對抗。他論述中的「傳統」並非恆定不變,而是有變數的:「傳統從過去向我們傳聲,但它已經變成由我們自行詮釋的過去,並與我們共同面對眼前的問題。」[16]「傳統」植根於特定社群(community),而人在接受「傳統」的過程中將「傳統」本身改變了,同時參與了未來的發展。[17]何文匯所追認的傳統只為純學術上的建構,並非植根於社會的傳統。博藍尼所論的「傳統」是特定社會所共認的(mutual recognition),而何文匯剛剛相反,他指責社會「習非勝是」,經常錯讀中文字詞,才提出援引傳統的必要。他說:
「我在這本書(《粵音平仄入門‧粵語正音示例》)裏對讀音的要求一律從嚴。但在現實生活裏,有很多不正確的讀音和聲調,積重難返,卻不一定可以改正……我的立場是:可改則改。不然,一切語文規則,豈不是名存實亡?而粵音豈不是越來越混亂?[18]」
何文匯的反問揭示了背後的立場:社會慣習以外存在一套正確的語音規律,而這套規律正面臨「現實生活」的威脅。所謂威脅,即「粵音」變得「越來越混亂」,換言之何文匯理想中的語音系統是穩固的。何文匯的筆戰對手王亭之則持相反意見:
「現代的廣府話,於民初經音韻學家數次調查。何以要調查?因為不調查便不知道廣東人所用的語音,正因為他們承認這些語音,所以他們才要調查、認識。……任何語音都必然由約定俗成而成立,這是無可改變的天籟。天籟者,因時而變,因地而變,出於自然,並無權威可以用自己的造作來規範,更從來沒有一個音韻學家,要現代人否定自己的語音,跟隨一千年前的音韻。[19]」
引文中的兩大論點涉及「傳統」和「權威」,首先王亭之指出「正確」的語音在民間,不在《廣韻》之中,因為「任何語音都必然由約定俗成而成立」的,而語音的形成在當下,不應上溯古韻作今音。此外,他拒絕任何人自稱權威再為語音定下規範,因為這有違語音「自然」生成的原則。
何文匯將傳統與現實生活割離,將傳統客體化成穩固的模型,與博藍尼所論的「傳統」完全不同。博藍尼認為「傳統」深深內嵌於日常實踐的無意識裏,「傳統」固然從過去積累與沉澱,但如前文所說,「傳統」被召喚到當下解決目前的問題,並在默認的狀態下由後代繼承(tacitly passed onto the next generation)。[20]何文匯拒認當下的「傳統」,正如王亭之在另一篇文章所說,「他們(何文匯等)是先否定現存的語音,然後才在韻書中找一個音來代替。由此生活語言即受損害,弄到語音混亂」。[21]王亭之批評何文匯否定當下的習慣,卻將「一千年前的音韻」強加於今人,將造成「語音混亂」。不過,王亭之的擔心顯然是過慮了,正如前文所述,認知必然植根於「傳統」的,這個「傳統」是特定社會所共認的,因此在缺乏社會共識下何文匯的教育計劃根本難以實行。
小結
本文無意進入音韻學論辯,只希望討論「粵語正音運動」的知識論問題。正如引言所述,要化解「約定俗成/習非勝事」這場無解之辯,將傳統重新定位也許是可行的做法。「粵音正音」及其論辯的戰火體現為音韻學及(中國)語文觀念的較量,兩個範疇皆以承繼傳統為志業。因此,筆者一再強調「粵語正音運動」是一項教育計劃,意圖將討論拉回學習、致知的過程。「粵語正音運動」雖然嘗試從音韻學經典上溯傳統,卻無法扣連內嵌於當下社會的「傳統」,借助博藍尼關於「認知」與「傳統」的討論,本文相信運動難以達致矯正發音的目的。
參考文獻:
- Mitchell, Mark(2006)Michael Polanyi: The Art of Knowing. Wilmington, Delaware: ISI Books.
- Polanyi, Michael(1946)Science, Faith, and Societ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Polanyi, Michael(1962)Personal Knowledge: Towards a Post-critical Philosoph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Corrected.)
- Polanyi, Michael(1964)Science, Faith, and Societ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Polanyi, Michael(1966)The Tacit Dimension. Gloucester, Mass: Peter Smith.
- 王亭之:〈抗議違反正音原則〉,《廣府話救亡》,香港:粤語文化傳播協會,2007。
- 何文匯:《粵音平仄入門‧粵語正音示例》,香港:博益出版,1990年9月。
- 何文匯:《粵讀》,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年。
- 彭淮棟譯:《博藍尼講演集:人之硏究、科學信仰與社會、默會致知》,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民國74(1985)。
[1]本論文的部分譯文參考彭淮棟之譯本《博藍尼講演集:人之研究、科學信仰與社會、默會致知》(台北:聯經出版社,1985年)。
[2]本文所說的「正音」,取讀音之廣義,包括「文讀」和「白讀」。
[3]《粤音平仄入門》和《粵語正音示例》於1990年合輯成合訂本。
[4]大學畢業後,筆者曾在中文系進修並選讀了語言學專題,同學與教授的立場顯然與雙語系有別──前者更傾向於彰顯中文/漢語的傳統。
[5]Polanyi, Michael, ‘We can know more than we can tell. ‘TheTacitDimension(Gloucester, Mass.: Peter Smith, 1983) pp.4.
[6]Mitchell, Mark, Michael Polanyi: the Art of Knowing. (Wilmington, Delaware: ISI Books, 2006).pp.63-64.
[7]Mitchell, Mark, Michael Polanyi: the Art of Knowing. (Wilmington, Delaware: ISI Books, 2006).pp.62.
[8]Polanyi, Michael, TheTacitDimension(Gloucester, Mass.: Peter Smith, 1983).pp.61.
[9]Polanyi, Michael, Science, Faith, and Societ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pp.36.
[10]Polanyi, Michael, Personal Knowledg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pp.53.
[11]Mitchell, Mark, Michael Polanyi–the Art of Knowing. (Wilmington, Delaware: ISI Books, 2006).pp.65.
[12]Polanyi, Michael, ‘To believe before we know, and in order that we may know’, The Tacit Dimension (Gloucester, Mass.: Peter Smith, 1983). pp.62.
[13]何文匯:〈敘〉,《粵音平仄入門‧粵語正音示例》(香港:博益出版,1990年9月)。
[15]何文匯:〈敘〉,《粵讀》(香港:明窗出版社,2008年),頁III
[16]Polanyi, Michael, Personal Knowledg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pp.160.
[17]Mitchell, Mark, Michael Polanyi: the Art of Knowing. (Wilmington, Delaware: ISI Books, 2006).pp.68.
[18]何文匯:〈敘〉,《粵音平仄入門‧粵語正音示例》(香港:博益出版,1990年9月)。
[20]Mitchell, Mark, “Tradition ‘lies deeply embedded in the unconscious foundations of practice’”, Michael Polanyi: the Art of Knowing. (Wilmington, Delaware: ISI Books, 2006).pp.69.
[21]王亭之:〈抗議違反正音原則〉,《廣府話救亡》(香港:粤語文化傳播協會,2007),頁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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