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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許寶強:離開嶺大的故事
翁維愷

許寶強辦公室左邊是羅永生的房間,右邊隔幾間房,就是陳允中的辦公室,裡面還放著一把黃傘。三年前許寶強和另外兩人一起高調撐佔領運動,三年後他們一起宣布離開嶺南大學,巧合得難以令人不作政治聯想。

許寶強說從來無感受到,有人因佔領而打壓他,更並非因此離開,只因大學不再是做教育的好地方:「你問和政治有無關?如果你將政治涵義放大,就一定有關。」他說的是整套教育制度,是校董委任制,也是一群文化研究學者,要坐下來開會討論學校開放日宣傳品上的Logo,究竟該如何設計的大學行政安排。

「我停了在一個地方,我想搞教育,但這種體制、考試安排、學術上生產方向,我覺得不合適自己興趣。」許寶強突然離開嶺大文化研究系,是為了趕在六十歲前,趁自己還有精力再出發。

深受學生歡迎  每逢開班就爆滿
許寶強很受學生歡迎,立法會議員羅冠聰是他的學生之一。羅冠聰說:「他一開班就滿了,大家會搶著去報,然後在群組裡報不到的人會不開心。」許寶強三人離開消息一出,羅冠聰在Facebook形容他為「啟蒙者」,更說有上過他們的課是種福氣。

雖然羅冠聰忙於議員工作,和校園生活很遙遠,很多細節已經記不清楚,但他對許寶強的教學態度依舊印象深刻:「我成日都覺得佢個人蠱蠱惑惑,蠱惑的意思不是他會騙你,而是他會想到一些你想不到的角度,去看同一件事。」

他記得許寶強如何在堂上啟發學生思考:「可能有人想研究,學生為何上堂要遲到,他就會問為甚麼學生上課要準時,學生上課準時對於教育的意義……他會不停質疑你的前提,挑戰你相信的事情,令你最後交出一題可能是你反覆思量的題目。」

學習就是要學懂問一條:「為何母親看TVB我會嬲?」
羅冠聰口中說的課是,許寶強近年開班的「研究方法」,題目悶得很,但他教學生的方法,總是比較特別:「我們最後功課就是一條題目,不用做project。」

整個學期下來,學生只需交出一條研究題目,解釋為何想做這個題目,紀錄小組討論的意見等,就修完了學分。最後學生交出來的題目五花百門:為何母親看tvb我會嬲、為甚麼我要剪頭髮、如何暢快選購所需日用品……可謂千奇百趣。母親看TVB我會嬲,和研究有甚麼關係?許寶強說:「因為那個學生覺得TVB很不公平地報道學生運動,覺得有立場親政府,所以他媽媽看TVB時……他其實不是嬲媽媽,亦不是嬲TVB,而是看TVB提醒了他在雨傘時候,家庭裏的分裂。」
「我們要慢慢和他拆解,為何你會不滿媽媽看TVB,其實慢慢聊天就知道背後原因。一做出來就發現不只是他,同學之間,很多人都不滿家人看TVB。」

「因為覺得TVB不公正,為何覺得不公正?就可以繼續研究下去,mass media如何影響社會,其實可以從很個人的關注出發,拉到一些社會意義、爭議性的題目。」
許寶強相信每個題目背後都是一個故事,只有度身訂造,從學生個人出發,才能成功讓他們思考。這就是許寶強一直以來的教學理念,主動走近學生,而非要求學生走向他。

突然宣布離開嶺大 外界懷疑政治打壓
許寶強今年未到六十歲退休年齡,在嶺南大學已經教了二十二年書,深受學生歡迎,好端端的,卻突然傳出要和羅永生、陳允中離開嶺大。三年前佔領運動,他們三人曾公開發聲明譴責政府,又宣布罷學到金鐘舉辦講堂,今次三人將離開嶺大,令人聯想到是否和政治打壓有關。

「我猜想他們不敢,他不會說:『許寶強你參與過佔中,你醒定啲。』我從來無聽過,如果他夠膽講出來,應該不太聰明。」無論直接或間接,許寶強都說沒有感受到壓力,一直都只說是個人理由:「記者可能懷疑,是否真的是個人考慮,但個人就是政治。我停了在一個地方,我想搞教育,但這種體制,考試安排,學術上生産方向,我覺得不合適自己興趣。」

大學不利於教育 花時間開會傾宣傳品顏色
「如果講得大少少,我覺得大學不是特別有利於做教育。」許寶強職銜是副教授,同時也是碩士課程的主管,教學只是工作一小部分,還有研究、行政工作和開會。
「有些會議甚至討論,宣傳物品用甚麼顔色,好像是學校開放日logo應該如何設計,但其實學者對那些東西的貢獻很少。」「有時會聊這些,我說大佬不用聊這些啊?其實有個工作小組,處理了就可以啦……幾個教授坐在這裡,討論這些問題,我覺得很奇怪,又無乜貢獻。」不只是開會,國際學生節、面試申請獎學金學生、暑假到外國宣傳嶺大,統統都要教授幫忙。還有大學教資會每幾年都更新一次指引,令他們又要重新規劃課程,文件又要多填幾個欄目,重寫年度報告。
他半開玩笑:「我們寫行政memo、年度報告,加起來的字數應該多過學術字數。」這些行政工作都需要時間,但一天只有二十四時,擠不出來就要從學生部分挪過來。在這個背景下,你就會知道「許寶強式」度身訂造的教育,究竟有多難得。

學生受中小學訓練影響 難以主動向生活發問
更重要的導火線是,許寶強覺得學位和分數的制度,可能令學習不再純粹。「有些可能是過去中小學訓練心態,希望盡快完成老師交下來的責任,拿到學位,完成父母交託責任,畢業後找份工就算。至於是甚麼學位,既來之則安之。」他觀察到,這些學生都很策略地學習,上課剛剛好完成要求就夠,考試剛剛好不用「肥佬」就可以。

「他會問你認可他的題目,譬如:『我想做這個,現在一些電視劇越來越少,看的觀眾都是上年紀的人,我想研究這個現象,你覺得做不做得?』我們通常答案就是無所謂,你有興趣就可以。之後如果他沒有動力,他會回來問你,這樣做可不可以,你就感覺到他,不是想解決一個他想解決的問題,他想解決一個……你的問題。」香港學生從小到大習慣的學習模式,卻讓許寶強覺得,更難令學生投入,而這類學生並非少數,大概有近三分二。

歸根究底,那也是政治。「我不想幫政府洗底。是否政府無責任?我剛才說他有更大責任,你這樣設計大學教育,如此安排政策決定,這樣的校董委任制,其實就造成我說的大學教育愈來愈離地,離開我們學生真正的關注,離開想辦教育的人之成因來的。」

「甚麼是大學教育,甚麼被定義為重要,教授應該花時間做,誰有權決定,誰委任這些人決定,這好明顯是政治。」

教育另一條路  民間教育
許寶強強調,主流教育仍然有空間可以嘗試,不少出色老師都可以引導學生學習,只是他希望可以尋找教育另一條路。他舉例說,他在佔領運動期間舉辦了民間講堂,甚至見到一些平常會走堂的學生,都出現在群眾中聽他講課。

「我們講了一些問題,例如阿倫特(Hannah Arendt)講暴力,我們都有教現代化講暴力,但課堂上就講暴力和權利不同,講一大堆理論,那些人都不知道你說甚麼。但你去到現場,他要想我應不應該勇武,還是應該靜坐,有些真問題要思考。龍和道我衝不衝,應該多大程度衝,做不做盾牌,這些都是真問題。」在民間教育,他看到單純的好奇心和求知慾。

所以他近年舉辦流動共學教室,以小班上課,要收學費,邀請大學學者開班授課,內容從民間心理共學到藝術創作。即使完成課程,都沒有學位,只有難以量度的知識而已。

「這些我可以完全無功課,無考評,踢開這些,看看學生會否如我想像中,報讀這些課程,沒有學位,沒有學分,甚麼都沒有,唯一獲得就是知識,你買不買?」
聽起來離地得很,是否真的可行?「我們香港最大困難,我們做很多事情,辦教育的,一問就問可不可行?可行去哪裏?已經不記得了。」

他說在香港辦學,就會想到申請牌照,就要銜接高中課程,合格率有多少,然後就開始追求成績,否則沒有人來報讀,「如果你一想這些東西,你為什麽要辦學?你不開都有人開,這些東西有多難,大家跟現在的遊戲規則去玩,如果這種都是辦教育,so far so good,你就go for it,我不需要辭職,我在學校就正是在做這些事情。」

許寶強的民間教學,一班只有寥寥幾人,就算成功有人願意上課,難道又能成功套用在全港數萬個學生身上?

「我沒有說成功,搞就這樣搞,可能都是失敗,但失敗都要這樣做,失敗證明我們沒有條件搞求學不是求分數的學習,最後我們承認失敗,但不是這樣做,Day one你已經失敗了,因爲你走了另外的方向。」

(原載眾新聞二零一七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