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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鏡頭紀錄 以影像抗衡 - 訪扎鐵工潮短片《扎草根.鐵生花》的攝影與剪接師
訪問 /
張秋玉(張)、李嘉言(李)
受訪者 /
彩鳳(彩)、維怡(維)
整理 /
李嘉言
編輯 /
黃海榮、張秋玉、李嘉言
2007年發生在香港的大事,長達個多月的扎鐵工潮必然是其中之一。但是這場香港近廿年來最大型的工人運動,在大眾傳媒著力「炮製」下,報導表面化,事實也被扭曲。普羅市民只能從媒體觀看經過平面化處理後的工潮「奇觀」,攝錄機鏡頭所呈現的基層扎鐵工人,是一班堵塞街道、與警察對峙、搗亂社會秩序的滋事分子。
到場/不到場聲援者當中,有一班文化界人士和大專生,他們認為政府處理事件的方式,以及傳媒對事件的報導,都對扎鐵工人不公平和不尊重。有見及此,影行者、大專學生基層關注組和自治八樓三個組織逐步組成了「罷工攝製隊」,把原來傳媒有如置於事件外圍的拍攝鏡頭反過來,從內向外天天紀錄工潮點滴,並製成獨立短片《扎草根.鐵生花》,以呈現他們認為的真相。[1]影片在第五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和各個不同公共空間播出,以作為對事件的另一種論述。來自自治八樓的彩鳳,她除了約有30天親身參與罷工之外,也是此片主要的攝影師,而影行者的維怡則是此片的主要剪接者。與彩鳳有了基本溝通後,維怡便依蚢翵ぁ顗熔z解剪輯出這短片。我們分別在不同時間訪問了彩鳳與維怡,以了解她們如何通過影片呈現工潮,她們又是處於甚麼位置「看」及呈現事件,以及從不同位置參與其中帶來了怎麼樣的經歷與反思。
不平則「拍」
張、李:「為何會有『罷工攝製隊』的組成?你又是何時開始進行拍攝工作?」
維:「影行者成立的最主要目是要更多人知道藝術與生活是很有關係的,表述均可造成影響,而且藝術是屬於所有人,不應只為少數人所壟斷。罷工的第3天,我們本來只打算做一個訪問,製作後放上『草根試點』的討論區讓大家討論。但那天,工人衝出(中環)馬路,警方竟上門用手銬拘捕了三位搞工會的朋友後,大家便很憤怒,覺得很不合理。當看著往後幾天的發展,我們發覺工潮對香港是重要的,是廿年來未發生過的。到底是甚麼令如此多工友離開工作崗位,團結起來,冒險犯難繼續罷工呢?後來彩鳳也加入攝製隊,她主動幫手拍攝,那就變成自治八樓也加入攝製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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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怡 |
彩:「第一次聲援工人大約在工潮的第10天,那天我跟噪音合作社『落去』以歌聲來聲援,但發覺工人並不認識我們的歌曲,我便想想應如何改變支持方式,並跟朋友再討論。當時我見到扎鐵商會和香港政府都把事實扭曲了,而媒體甚至將之加以抹黑,媒體根本在刻意製造工人『阻頭阻勢』的形象。在這種情況下,工人是更不容易有發聲空間的。譬如有一天,罷工的工友在地盤被人打,傳媒卻反過來,說在地盤工作的工人被罷工的工友打傷。我作為一個不了解工人的朋友,便應該親身聆聽工人的聲音與故事,才判斷可如何參與運動。一個工潮最重要的,還是工人本身,所以應該多『落去』聆聽工人的說話,才可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否則,我會感到支持得太麻木。當我聽到工人們故事之初,我以香港市民的身份送上橫額 -『多謝扎鐵佬,為香港市民爭取有尊嚴的工資」以作打氣。(至於拍攝開始的時間,)當時『罷工攝製隊』已有人每日以攝影機記錄事件經過,但因人手不足,所以我主動參與當中的攝錄工作,大約拍了27日。我覺得拍攝並非掌握一種技術那麼簡單,而是先要與他們建立關係,才能以拍攝說出他們的故事,這是很困難的。如何問問題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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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鳳(嗚謝廖偉棠拍攝) |
本是同「根」生
張:「您是如何開始與工友建立關係?」
彩:「這個我在文集[2]也有提及。最初我們一同唱歌,再開始交談。後來我在地上拾到工友四眼明所作的歌詞,便開始根據手中的歌詞追訪他們。其實我本身也是出身基層,父母都是工人出身,小時住板間房。是的,這是(造成我與工友相處,跟其他中產與工友相處)有一定分別的,可能一些中產或有錢人較難與他們相處。我反覺得與他們一起蹲著坐,一同吃飯盒,比與某些拿茪M叉在餐廳吃飯的中產更開心。這與我出身基層很有關係,所以他們對我說的事,尤其是為了生活掙錢種種,我比較容易明白,也容易跟他們稔熟起來。」
拍攝微觀 讓勞損的雙手自己說話
李:「您並非工人,只是一位聲援者,那您認為您是從甚麼角度、位置去參與此事?」
彩:「很多人會覺得這是『落去』聲援,有部份是可以這樣理解的,但這不夠全面。雖然我不是扎鐵工人,但我覺得一個工潮並非只是直接受害的朋友行出來才是工潮,不同的人也可以參與其中。當然,工友最知道情況,清楚應該爭取甚麼,因為最影響的是他們的生活、生計。但他們所爭取的,其實也是打工仔的問題,所說的是壟斷,例如剝削工資、過長工時。其實很多工種也正面對同樣的問題,尤其是基層工人。香港在官商勾結日益嚴重,我覺得參與工潮不應該再有所謂「聲援」和扎鐵工之區別。其實大家是可以共存,大家都是其中一份子。但是,要分清楚的是,誰是主體。我不是扎鐵工,便不可蓋過他們的聲音去說些甚麼。反而,我會盡量記錄有關他們的事情,例如他們所寫的詩,他們申訴的或爭取的東西都應呈現出來,讓其他人知道,所以我的位置是工潮的其中一份子。當中尤其不應有中產、知識分子與基層之分,以為教育程度高一點,就把自己放得高高在上。我所以能接受較多的教育,正正是他們對社會的貢獻。其實他們寫的文字,很多也寫得十分好,好像冼祥便是罷工潮裡其中一位詩人。」以下是扎鐵冼祥寫的其中一首詩。
調寄李後主《虞美人》詞
減薪加時何曾了,人工奀又少。
酒樓昨夜互收風,成班契弟^底打隆通。
畜牲面目應猶在,禽獸性難改。
得閑臭味又相投,眨眉眨眼原來有陰謀。
冼祥[3]
彩:「我原本不太懂文學,卻從他們身上學會用另一個角度欣賞文學,而這首詩亦是我最喜歡的其中一首。這首詩正正反映他的生活實況,還寫得那麼生動,更配合《虞美人》的調,真棒!」
李:「從影片中您拍下了關於工人的一些很細微、很個人的事件,如用大特寫鏡頭拍下兩位工人因工作而長期勞損以致變形的手指、手掌和手臂,這代表荓z所關心的是甚麼。」
彩:「為何我拍攝微細事物,因我覺得我『講(捕捉和呈現)』他們的手手腳腳也很重要,那正好反映他們的工作是如何辛勞,亦因為太過辛勞才會走出來爭取,否則事件會變得太口號式了。其實社會大眾被剝削的情況也存在荇t異,譬如說,清潔工友與扎鐵工友遇到的剝削情況不同,處理方式也有不同,不可把不同的工人運動一概而論。當中情形非常複雜,亦包括很多的角力;譬如工友與工友之間,工友、商會、工會之間有很多人事關係、政治角力,要嘗試理解這些差異和內情才是尊重工人的基本態度。工潮當中,有為了生計而站出來的工友,也有不少資深工友,雖然拿著一千一百元日薪,工資足以糊口,但眼見自己同行領荅吤F尊嚴的低薪,也決定站出來為整個行業爭取合理工資。」
李:「工友都要養家,但工潮又不知何時結束,你和工友在當中的壓力很大吧!」
彩:「是的,工潮由最初過千人到最後百多人有些工友家庭壓力很大,有位工友堅持了34天,在沒辨法下也只好放棄罷工回去工作。工潮在第36天完結,但那時確實要開飯,那也沒法子,不是甚麼背棄。有些工友默默無言,每天好像只坐在那堙A沒幹過甚麼事。但正如你說,其實他們真的很辛苦,那種不知何時結束所帶來的精神壓力是很大的。這也是推動我繼續下去的原因,當我聽得越多他們的故事,就越知道事實。就因為聽得多,而被他們感動了,我覺得作為一個人,被人感動了就應負一點責任,就應與他們繼續下去。總的來說,我是從工友行動的角度『出發』紀錄事件,我所處的位置並非與工友那麼疏離。」
李:「維怡你負責剪接,從錄像片段『觀看』事件,位置和角度自然與在場的彩鳳有不同嗎?」
誰的角度 剪接親疏關係
維:「我每天都有3至5小時透過彩鳳他們攝錄的影帶跟進事件發展,但我不在現場,那變成我可從另一個位置、另一個地方,去『看』整件事的過程。從我這個角度能『看』得到好些工潮組織上的問題,於是我便跟在場工人提出不同觀點和建議。久而久之,大家的關係好像演變成一種暗戀狀態:我天天通過鏡頭看著同一班工友,而訪問都會集中在幾位肯『講
(面對鏡頭)
』的工友身上,讓我變得很緊張他們。但當大家有機會真正見面時,其實他們都不認識我。」
李:「因為他們不知道你在一直『看』他們……」
維:「人與人之間的『親」與『疏」,這關係很奇怪,不知如何處理。我很緊張他們的現況,但又好像不應太親熱,因為事實上不認識,太親熱會讓人很尷尬。我很想追問是甚麼令他們站出來呢?社會上那麼多人受壓迫,如清潔工、保安,為何最終是扎鐵工人走出來?但那或許不是影片想問的問題吧!我反而感覺到,由始至終,工友與其他朋友之間,包括我在內,有一種有趣的gap(空隙),不是個人的,而是集體的階層間的差異。大家可以聽他們『講』,但事實上並沒有對話,這也是我想在片中表達的。我想說的是,他們是團結的,但他們之間也有一個gap。我們都
並不了解扎鐵工的生活,希望日後若有人願意,可跟進他們的現實生活情況。」
李:「片中出現了兩次『仗義每當屠狗輩,負心常為讀書人』,這是否代表了您對基層與讀書人的看法?」
維:「我用懺悔的態度剪接:工友罵讀書人的鏡頭我照剪,讀書人『傻龠沺鵅z的鏡頭也一樣剪。不過影片並不是個人的,因它是一件事件的紀錄。片中每個人說話的是他自己,但也不完全是他自己,因他們都是為了一個整體而說的,很多工友個人的獨特性沒有表現出來,其實不夠好。當然我有我的立場,但它是為工友紀錄的短片,也為向社會交待而剪的,因除了主流媒體外,這次工潮可能只有我們作紀錄,所以我們要考慮對觀眾和工友的影響,這亦影響了剪片的取捨。」
階級和種族 增加工潮複雜性
李:「在片中除了華人的工友參加外,還有一班尼泊爾工友,他們都是工潮的一份子,但因種族差異,他們成為組織中位處最邊緣的一群,成為工人階級細分下的最底層。在談判中,他們沒有參與的份兒,而到最後,雖然他們的工時與本地工人一樣縮短每天15分鐘,但工資仍比本地工人低得多。其實大家還會否為尼泊爾工友繼續爭取同工同酬?」
彩:「在工潮之初.大家有曾爭取同工同酬的,大部份中國籍工人也替他們不值。我想說的是,他們之間相處融合,言語不通雖帶來一定程度的溝通困難,但他們會互相『請煙』[4]和用身體語言輔助。他們相處之間沒有種族歧視,但是工會也沒有專為他們定立底線以爭取甚麼。」
利用自身知識 出奇制勝
李:「作為旁觀者,我會想,如果沒有職工盟或你們的介入,工人會因為教育水平的問題,而較難有策略地組織起來而有今天的結果,總覺得這個世界有『知識』才有權力、有力量。你對事件中呈現的知識、權力的看法又如何?」
彩:「我覺得未必如此,當然我不會抹煞所有聲援朋友的力量,但並不可一面倒地這樣說。如果『知識就是力量』,那『知識』應包括更廣闊的意思,就像扎鐵工種的種種『知識』,是行外人所不認識的。而這次工潮的開始也是由一班工人的『蛇頭』和工友自發地組織的,有了幾百位工友帶頭,後來才會有其他人加入。工友們其實有自己的策略,而不是其他人的構思,有很多行動都是他們自行『諗過度過』的,如他們在早上到香港各大地盤呼籲工人加入罷,即『掃場』行動,就是他們自己構思出來的策略,並不是組織者的點子。這正正是因為工友清楚同行到地盤上班的時間,於是他們便有組織地、自發地在清晨約五時出發,六時左右到達地盤向工人呼籲罷工。這些策略實在『好勁』,是你和我也未必想得到的。這不是一般工潮會採用的方式,就因為他們清楚扎鐵業的工作情況,也明白工潮需要更多人加入,才想出來的。對於被媒體抹黑,他們都有考慮到這點,所以他們會避免在媒體訪問中講粗口,以在大眾面前建立正面形象,有時又會主動叫我拍下某些事作另一種(抗衡式)報導。
維:「現在事情如此『過癮』,其實是職工盟與工友合作所得出的效果,少了任何一方的參與,結果也不一樣。其實工友說的都有理據,例如片中有一位工友(回應傳媒報導他們堵塞交通時)說:『我]唔好意思阻到大家,但哪有任何一次示威遊行阻唔到大家呢?』他們知道傳媒對他們的報導是不公平的,也能說出資本家的壟斷。而傳媒對工潮的報導後來『轉』,變成同情工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長時期的罷工,『手停就口停』,這點很容易理解。」
策略源自生活
李:「那句口號『擔得起條鐵,擔唔起頭家』是不是他們想出來的策略?」
彩:「我們(在學術)所說的『策略』,對他們來說只是很生活化的解決事情或即時的應對方法,並非用理論來理解的。」
張:「即是老師所說的tactics(戰術)吧!」
彩:「是的。另外,事實往往有好與壞的一面,我覺得美化這事都是應該的。雖然不應該過份褒揚基層,但當整個社會的context(脈絡)下不斷在剝削工人時,(工潮中、工人的)好的一面,就應該多給呈現出來。這可能是與聽了很多他們不同的故事有關,因此總希望把事情美的一面呈現和宣揚出去。」
後記
彩鳳和維怡都使用了錄像,分別從攝和剪兩個不同位置介入了社會運動,呈現了她們相信的事實,關懷工人和紀錄工潮發展,而且堅持了相當時日。她們很希望招募更多人手,跟進扎鐵工人的日常生活紀錄,如果您有興趣實踐文化研究的理念,用攝錄影響社會,可以電郵至choifung88@yahoo.com.hk與彩鳳聯絡。
[1]短片《扎草根.鐵生花》在第五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免費播放,詳情可瀏覽網頁http://smff.wordpress.com
[2]見罷工工潮結集《鋼草根.扎鐵花:2007扎鐵工潮文集》黃彩鳳編,香港:自治八樓,2007
[3]
歌詞內容諷刺紮鐵奸商會黑箱作業
其他詩歌可參閱《鋼草根.扎鐵花:2007扎鐵工潮文集》,黃彩鳳編,香港:自治八樓,2007
或 扎鐵網頁http://strikers.wordpress.com
[4]「請煙」是工友間的術語,為了表示對對方友善,某一方便會拿出一包煙,在煙包口倒出數支,遞向另一方,請他抽一支,以示大家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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