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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高爾夫球場到大學廢墟
葉蔭聰


(圖片來源:http://www.popd.hk/%E4%BD%A0%E7%8C%9C%E5%BE%97%E5%88%B0%E9%80%99%E6%98%AF%E9%A6%99%E6%B8%AF%E5%97%8E%EF%BC%9F%E9%80%99%E8%A3%A1%E6%9C%89%E4%B8%80%E5%80%8B%E9%A0%BD%E5%BB%A2%E8%80%8C%E5%8F%88%E6%B5%AA%E6%BC%AB%E7%9A%84/)

最近我的鄰系同事嶺南大學歷史系教授劉智鵬成為新聞人物,他表示,政府不應收回粉嶺高爾夫球場來建住宅,因為它具「深厚英殖時代歷史價值」,李光耀和港督戴麟趾也曾在此打球,應予全面保育。這與十多年前他評價皇后碼頭的說法大相逕庭,他當年說碼頭「無重大歷史價值」。於是,有人質疑他「搬龍門」,更扯到他的建制政治背景及公職。筆者當年有份要求保留皇后碼頭,當然對劉教授的觀點有點驚訝,也不知他如此關心高爾夫球場。不過,我少了一些輿論帶有的義憤,多了一點荒誕感。

大家質疑劉教授「搬龍門」之餘,不妨想一下,無論搬到哪裡,劉教授還是有一個心繫的「龍門」,不過,這「龍門」顯然不是歷史保育,也跟嶺南大學,又或劉教授的研究及學術生涯無關。

劉教授的「龍門」,恕我不點明了,但他不禁令我聯想起,許多大學中人的「龍門」同樣往往不在大學,與學術也無關。「龍門」者,坊間一般指為原則或目標,當然蘊含價值及意義。在香港的大學裡讀書及工作加起來接近三十年,我領悟到一件事,要在大學裡尋找到意義愈來愈難。找到的人固然有,但更多的人是在大學裡迷失,只能在大學以外的地方尋找寄託。

二十多年前,還是學生的我,遇過一位資深教授,按當時的大學合約,他已屬不會被「炒」之列;他領著大學的薪水,卻把所有時間花在投資股票,還在報章上分享投資經驗,眉飛色舞;但每有學生到他辦公室向他請教,或報告研究計劃進度,他便經常聽不到十分鐘便在學生面前打瞌睡了(這事千真萬確,我親眼目睹)。另一位老師,年紀很輕便取得名校博士學位,任教大學後也受學生歡迎;但不到四十歲便覺意興䦨珊,突然發現法律工作才是畢生之志,於是他再去讀法律課程;大學上課他勉強應付,課外總在避見學生,以免影響他自己的學業,後來他還真的順利當上了律師。

如今大學的體制,年輕學者沒有這種大開小差的奢侈機會,教學、研究及行政工作壓力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還要擔心隨時被終止合約。但資深又拿到終身合約的,年屆退休(其實可能還有十年八載才到),許多也同樣一心鑽營大學以外事務,有良心的可能還會熱心教學,但對大學任何工作都馬虎了事也為數不少。對他們的抱怨,有來自大學校長,指他們沒有盡到領導系所的責任;也有來自年輕學者,覺得他們阻住地球轉,平日行政工作他們不幫忙,在UGC的研究評核中,因為他們不事生產,年資淺的便要加倍為系方努力。在某些學系裡,老幼便如此互相憎恨,明爭暗鬥,漸漸忘記自己留在大學裡是為了甚麼。

我不想把這些問題個人化,說成是失德失責;也不想簡單地說,就是大學制度養懶人,這對許多辛勤工作的同事也不公平。坦白說,我自己在大學工作多年,經常也覺得大學,甚至學術以外的世界比較有意義,那些不被大學或學術同儕認同的業餘工作,自己反而覺得有趣,感到自己對世界有點貢獻。

人們談起大學,或翻看大學的公開宣傳,偶爾還看到帶點人文關懷的零星字句(雖然也愈來愈少了),套一句習大大的話,這些可能都是大學中人的「初心」。但是,不知何時開始,大學更多追求「卓越」(excellence)的修辭,「國際級」或「國際化」的用語,在現實裡也有愈來愈多的評核及競爭機制。而當中的評核與競爭意義與價值,完全是由學術科層官僚設計出來的,只有在體制中才存在及為人勉強理解。稱它們為「市場化」也有點不太準確,例如,我無法跟行外人清楚解釋,多拿一個研資局的研究項目,多發表一篇頂級期刊文章,對公眾的意義是甚麼,但這些卻在隱秘(美其名為「同儕評論」)而繁複的指標中記下了點數,以待日後的評估。英年早逝的美國教授Bill Readings 有一本名著,用過一個很貼切的比喻,他說,大學就是「廢墟」-- 文化理想崩壞後所剩之地。

早前,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教資會)邀請徐立之教授領導,檢討研究政策及資助,專責小組最近向政府提交《研究政策及資助檢討報告》,提議大幅增加研究撥款。即使人文社科能分到的錢少得可憐,敝校得到的資助也不會有多少,但我直覺也算是好事一樁。但再想深一層,當大學喪失了意義,再多的錢,也只是「跑數」後再「跑數」。不過,教資會大概不會關心意義,因為這跟「卓越」無關。

回到土地大辯論,我經常覺得慚愧,也在捫心自問,大學及當中的學者對此有多少貢獻?就連支持政府的基金智庫,似乎也不寄望在大學裡找到御用專家,卻傾向招募自己的研究員。至於反對一方,更多是民間團體,例如本土研究社,或者像姚松炎博士等,是從大學裡跳出來,從政、議政及做研究的人,他們特別受到像我這種在大學裡謀生的人尊敬。

在大學對此幾近無所作為之時,劉教授的「龍門」引起的非議,為大學這個廢墟記下了一個荒誕的註釋。而更荒誕的是,政府很可能最終把高爾夫球場保留下來,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它有深厚的英殖時代的歷史價值,而劉教授也算是很有「貢獻」。

(原載明報二零一八年九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