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逢時的偵探電影

Posted on 25 8 月 2020在〈生不逢時的偵探電影〉中留言功能已關閉

文章 – 陳文苑 歐陽俊浩 伍綽妍 黃曉靖 郭立言

引言

香港三十年代歷經政治和社會的更迭動盪,有聲電影亦於當時萌生,不同類型的電影因應時勢發展。然而,並非所有電影類型都發展得一帆風順,偵探電影亦屬其一。縱橫三十年代,偵探片只在1936及1939年短暫出現,在當時談不上形成風潮。鑑於當時中國正面對內憂外患,加上種種源由,每當偵探電影正值興起之際,卻被其他原因蓋過「風頭」。本文主要集中分析其誕生背景、1936和1939年偵探片特色和未能成為主流影片類型的原因,以印證偵探片三十年代的生不逢時。

香港偵探電影的誕生

在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大量西方偵探電影在香港上映,包括《暗探生涯》(While The City Sleeps, 1929)、《案中案》(Alibi, 1931)、《催眠謀殺案》(Condemned to Death, 1932)等,帶起一陣西方偵探片熱潮,同期由柯南道爾(Conan Doyle)創作的福爾摩斯電影在世界各地大受歡迎,更有西方製片公司創作以華人為主角的偵探片——《陳查理中國大偵探》系列[1],因此,這股熱潮為本港電影業引入新題材,香港第一部無聲偵探片《夜半鎗聲》(見圖一)1932年登上大銀幕。導演關文清曾在美國加州電影學院接受專業電影教育,其電影風格受西方影響,但內容方面卻不脫中國古代探案和懸疑文學的傳統,不光着重追捕真兇的過程,還強調「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局,加上其電影製作公司聯華影業,強調電影的作用旨在「提倡藝術,宣揚文化,啟發民智,挽救影業」,這種寫實求真的精神亦沿用在偵探片題材上,具警世作用。

圖一:《夜半鎗聲》的宣傳廣告,當中提到「娛樂不忘愛國」。(《工商日報》1932年5月28日)

偵探文學自古代便有跡可尋。摘錄自宋代《都城紀勝•瓦舍眾伎》:「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桿棒及發跡變態之事。」[2]「說公案」即是傳統社會民刑案件的統稱,源於魏晉,發展於唐宋,興盛於明清。公案文學帶有扶危濟困、懲惡揚善的思想,為受害者「摘奸發伏,洗雪冤枉」[3],其思想在中華文化根深蒂固,偵探片亦在此背景下隨之發展。因此,香港偵探電影建立了一套獨有風格,是中西方合併下的產物,既融入西方偵探片的懸疑神祕,在主題上卻貫徹導人向善、宣揚正義的思想。

警探與偵探:着重情理多於邏輯推理

1936年的偵探片主題,犯罪動機大多為情殺、官商勾結、黑道尋仇,反映社會現況,例如當年上映的《六十六號屋》,改編自1933年廣州碎屍案(見圖二),講述一名丈夫婚後暗中與女學生交好,金屋藏嬌,妻子得知後用盡手段接近女學生,繼而毒殺棄屍,丈夫其後報案,最終揭發事件。同年上映的另一套電影《桃色血案》,亦根據情殺案改編而成,兄弟二人愛上同一女子,因而自相殘殺,終究步向悲劇。1936年偵探片取材自社會真實事件,具警世教化作用,為觀眾重現當時的事發經過,揭示犯罪動機,剖析人性犯罪的陰暗面。

../Desktop/螢幕快照%202019-12-12%20下午7.03.14.png

圖二:改編自真人真事的《六十六號屋》,兇手王文舒被捕,其丈夫亦被警局扣押,接受調查。(《天光報》1933年10月9日)

西方是法治社會,調查過程由偵探獨力完成,判決則交由法官處理,因此着重以證據和線索破解謎團。相反,華人社會的偵探片,其故事原型建基於古代的刑事案件和公案文學,是中國實行人治的政治體制與民間思想結合[4],受害者到衙門投案,望官吏為他們找尋正義,着重寫人物的情理,例如《包公案》,他憑個人洞察力和分析斷案,方式較主觀,如靠鬼神託夢破案,或以私刑迫使犯人認罪。由於調查和作出判決的是同一人,所以偏重敘述兇手的下場,而官吏亦演變成電影中的警探,調查、破案、執法皆與政府機關有所聯繫。

受到西方偵探片熱潮影響,本地偵探電影亦參考相關題材,但查找真相的卻多半不是偵探,而是警探。1936年由邵醉翁、文逸民執導的《密室怪人》,仿照1932年西方電影《古屋怪人》(The Old Dark House,1932),採用「老黑屋」式的敘事方法,將角色困在同一空間,隨着角色一一死去,其他人都成為了嫌疑犯,警探需根據線索找到兇手,最後一一拆解兇手的殺人動機和犯罪手法,以解釋性結局收場。[5]偵探電影冒起時間還短,奈何國內風起雲湧。


粵語片禁令和戰爭的衝擊

國民政府於1936年宣佈禁止拍攝粵語片,派人到港公佈「粵語片禁令」,打算在1937年正式實行。即使香港華南電影協會代表成功將禁令延後三年[6],但當時香港電影業正值發展初期,技術和人才仍未成熟,「禁粵語片事件」無疑打擊士氣,時下受歡迎題材如粵語國防電影也因此而受影響,非主流的偵探片更是大受打擊。加上1937年爆發中日戰爭,國家瀰漫着高漲的愛國抗日情緒,電影人紛紛傾向拍攝國防電影,《邊防血淚》(1937)、《廣州抗戰記》(1937)等國防片陸續上映。1938年,香港電影人代表華南電影界義務聯合拍攝抗戰電影《最後關頭》,其版權收入全數用作支援前線戰爭,上映後得到極大迴響。[7]因此,愛國片成為當時主流題材,電影人摒棄拍攝偵探片。在1937-38年間,國防電影佔每年的產量接近三成;反之,偵探片只上映了兩齣。[8]有鑑於偵探片內容懸疑,當中不乏殺人滅口、殘酷不仁,見盡人性陰暗面的情節,當時中國正面對內憂外患,即使身處在香港,也不時傳來壞消息,加上大量難民湧入香港,在心理上,沉重並帶有血腥情節的偵探片並不符合民情,加上,偵探片亦着重邏輯推理,面對戰爭動亂,當時的市民亦無暇消化如此複雜沉重的電影。然而,在日本侵佔上海的這段期間,對本港電影業反而帶來了一絲新希望,促成了影人南下到港,誘發其後偵探電影在1939年再次興起。


偵探片捲土重來

自1937年日軍攻佔上海以後,大量上海片廠受淞滬會戰影響,電影工作者失去穩定工作據點,因此南下到港,與本地電影工作者合流[9],不論在創作類型,或是人力資源上,皆為本港電影業帶來龐大生產力和創意,一眾「上海移民」使香港電影業更趨多元化。其次,由於日軍不斷南下,部份香港小型電影公司不願投資拍攝愛國電影,害怕被日軍秋後算帳,寧可投資拍攝其他類型電影。

1939年,神怪片成為電影潮流,引來不少有識之士的批評。反觀偵探片不但貼近現實,部份電影更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與神怪、迷信的意識抗衡,加上偵探片宣揚懲惡勸善的訊息,在追查真相的過程中,警探朝着誅絲馬跡找尋真兇,為受害者伸張正義,將兇手繩之於法,真相大白,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思想滲透民間,提升國民的整體道德水平,符合當時影壇的標準。因此1939年偵探片再次出時,不願與神怪元素掛勾,如當年上映的《寃鬼復仇記》,曾被人詬病為含有毒素的電影,導演暨編劇許嘯谷特意解釋:「這一部是以配合恐怖場面組織成的一部偵探片,這裏,絕對沒有任何神怪。」(見圖三)澄清了電影的取態與神怪絕無關係,並非時人所抵制的封建迷信電影,而是一部正當並含有意識的偵探片。

https://lh4.googleusercontent.com/2YTz47960Rfda5TiVR9M51fNPMJOH0zQ14h5ZDiufmm_MocKYpp1STGBb9ru3vxpAlAqA3xiZP2nA06V0yDWsm0964qmnIhStjP_2zTyS4nBtMsW_R__XmHRRXUf403N3KcmKgWZutw

圖三:《寃鬼復仇記》編導許谷嘯特意澄清電影與神怪絕無關係,是一部帶有道德意識的偵探片。(《藝林》58期,1939年7月15日)

1939年上映的偵探片亦着重刻劃人性險惡,以電影載道。以《羅家權殺虎案》和《食人太太》為例,分別取材自1934年羅家權槍殺徒弟一事和廣州軍長太太吃人事件加以改編。據說當年在名聞省港澳的武生唐飛虎,與羅家權的妾侍暗自交往,最終被羅家權半夜槍殺(見圖四);《食人太太》則改編自廣州的真人真事,軍長太太把多名女性受害人誘進家中,殺人手法兇殘,一名偵探為求追查真相,不惜喬裝作女人調查事件。除了演繹查明真相的過程以外,電影也着重刻劃奸角的陰險個性和人情世態,是帶有道德意識的電影,觀眾也能在觀看過程時扮演警探一角,仿如親歷尋找真相的過程。

圖四:1939年上映的《羅家權殺虎案》引起社會討論,尤以真人重新演繹事件大受關注。(《電影圈》第57期,1939年11月16日)

除了着重人物刻劃外,1939年上映的《黑夜煞星》跟1936年的偵探片相似,保留了西方元素。電影講述富翁寓所藏的稀世寶石被盜去,警探因此介入調查,跟詹姆斯.霍根(James P. Hogan)執導因鑽石失竊而引起謀殺案的西方電影《鑽石血案》(Bulldog Drummond’s Peril, 1938),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角色設定上,《黑夜煞星》其中一位警探名為陳差利,其名不但與英文名Charlie讀音相似,亦使人聯想起當時西方盛名的《陳查理中國大偵探》系列——一個在美國家喻戶曉的中國神探角色Charlie Chan。由此可見,當時的偵探片加入不少西方元素。

偵探片停而不絕

早期粵語片主要分為四大類:喜劇、倫理片、民間劇情片及粵語戲曲片,在日軍侵華以後,抗日愛國片也隨之成為一大類別,共稱為三十年代香港電影的「五大潮流」[10]。然而,偵探片未能獨立成個體,大部份電影偏重描寫情理,依附其他類型,或融入不同元素,未能建立獨特風格,風頭被其他主流電影蓋過。受到戰事影響,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與日軍局勢愈趨緊張,香港影壇加緊抗日救國宣傳,故偵探片在四十年代初因戰爭再次停滯不前。二戰過後,國產片尚未復興,但五、六十年代受到外國電影影響,荷里活偵探片再次流入香港,偵探片隨即大行其道,延伸為後來的警匪片,至今在香港電影界仍佔重要一席。


參考片目

1《夜半鎗聲》(1932)

出品公司:聯華影業公司 | 導演:關文清 | 主要演員:吳楚帆、黃曼梨、唐醒圖、李鐵、何大傻、胡戎

2《暗室明珠》(1933)

出品公司:聯華影業公司 | 導演:關文清 | 主要演員:吳楚帆、黃曼梨、石友于、黃岱

3《洞房雙屍案》(1934)

出品公司:華藝影片公司 | 導演:石友于 | 主要演員:石友于、馮潔貞、林妹妹、楊君俠

4《六十六號屋》(1936)

出品公司:大時代聲片公司 | 導演:李鐵 | 主要演員:唐醒圖、胡戎、黃錦薇、黎奉元、瓊仙、黃若冰、李輝、熊飛影、鄭柳娟、杜宇

5《桃色血案》(1936)

出品公司:銀龍影片公司 | 導演:陳皮 | 主要演員:譚玉蘭、劉克宣、黎笑珊、朱普泉、梁淑卿、巢非非

6《密室怪人》(1936)

出品公司:天一影片公司 | 導演:邵醉翁、文逸民 | 主要演員:譚玉蘭、羅品超、廖夢覺、劉克宣、謝益之、巢非非、譚笑儂

7《傻偵探》(1936)

出品公司:大觀聲片有限公司 | 導演:趙樹燊 | 主要演員:葉仁甫、何大傻、林妹妹、周志誠

8《流氓小姐》(1938)

出品公司:聯僑影片公司 | 導演:董柱石 | 主要演員:陳雲裳、李清、蔣君超、梁冰冰

9《寒夜滅屍記》(1939)

出品公司:瑞田影業公司 | 導演:羅志雄、湯曉丹 | 主要演員:林妹妹、紫羅蘭、伊秋水

10《寃鬼復仇記》(1939)

出品公司:美光影片公司 | 導演:許嘯谷 | 主要演員:伊秋水、鄭孟霞、盧敦、陳天縱、胡美倫、謝天

11《羅家權殺虎案》(1939)

出品公司:我的影片公司 | 導演:洪仲豪 | 主要演員:羅家權、譚笑兒、林妹妹、檸檬

12《食人太太》(1939)

出品公司:光榮影片公司 | 導演:黃花節 | 主要演員:鄺山笑、梁雪霏、劉克宣、周志誠、黃秉鏗、何大傻

13《黑夜煞星》(1939)

出品公司:美光影片公司 | 導演:麥克 | 主要演員:張瑛、白燕、伊秋水、盧敦、葉夢鵑


後註 :

[1] 李寧怡:〈華人神探陳查理〉,《蘋果日報》網頁(https://tw.news.appledaily.com/international/daily/20100812/32731382/)。檢索日期:2019年11月10日。

[2] 于洪笙、胡小偉:〈從公案到偵探–中國法制小說兩千年〉,《嶺南學報》,2006年第3期,頁45。

[3] 陳麗君:〈從跨領域的視角談公案文學研究的幾個問題〉,《東海大學圖書館》網頁(http://www.lib.thu.edu.tw/newsletter/97-200910/page06.1.htm)。檢索日期:2019年11月9日。

[4] 佚名:〈偵探書話,中國古代有沒有偵探推理小說?〉,《每日頭條》網頁(https://kknews.cc/history/y3zerej.html) 。檢索日期:2019年11月25日。

[5] 佚名:〈從《利刃出鞘》看「老黑屋電影」〉,《每日頭條》網頁(https://kknews.cc/zh-hk/entertainment/k45yoop.html)。檢索日期:2019年12月10日。

[6] 佚名:〈【廣東話】保衛母語 三十年代的粵語片救亡運動〉,《港識多史》網頁(http://www.wetoasthk.com/【廣東話】保衛母語-三十年代的粵語片救亡運動/)。檢索日期:2019年11月9日

[7] 張建德:〈上海遺風:早期香港電影〉,《香港電影:額外的維度》。香港: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頁20。

[8] 張英進:〈反對修正:戰爭時期的香港電影與地域政治〉,《二十一世紀雙月刊》,2007年第101期,頁106。

[9] 魏君子:〈上海影人第二次南遷〉,《光影裏的浪花─香港電影脈絡回憶》。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頁30。

[10] 魏君子:〈上海影人第二次南遷〉,《光影裏的浪花─香港電影脈絡回憶》。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頁32。

 704 total views